布景边缘冰冷的仿古廊柱抵着后背，人造塑料花的廉价气味钻进鼻腔。顾屿盯着手机屏幕上自己发给沈微的那条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暂地打破了窒息感，随即被更大的空洞吞噬。片场的喧嚣、导演的呵斥、设备的移动声、白薇薇娇嗔的笑语，被廊柱隔绝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肋下旧伤的酸胀和指关节的刺痛真实地提醒着他的存在。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震动打破了死寂。是沈微的回复，速度出乎意料。
沈微：“顾老师，困境理解。浮华泥沼中，‘成立’的最低锚点是‘逻辑自洽’。即使剧本逻辑崩坏，也要在角色内部建立一套可信的行为内核。以萧珏为例：他的偏执源于何处？是求而不得的爱？被践踏的尊严？还是更深的自毁倾向？这与剧本的‘爱女主’标签可能有偏差，但需找到你能认同的‘核’。”
顾屿的目光紧紧锁住屏幕，仿佛抓住了一根浮木。
沈微的信息继续跳出：“找到‘核’后，用‘无意义细节’填充血肉。比如：他习惯性捻动扳指的节奏是否暴露焦虑？独处时某个放空眼神是否泄露疲惫？对仆人一句无关紧要的命令是否隐含控制欲？这些细节是你内部逻辑的外显，是泥沼中属于你的‘真’印记。让观众至少觉得：这个角色‘自以为合理’。这很难，但可能是你唯一能做的淬炼。另外对手无法支撑时，尝试将对方当作‘情境道具’，你的反应围绕自身内核展开，而非依赖对方反馈。保重。”
字字珠玑，冷静而犀利。沈微没有提供速成的表演技巧，而是给了他一把在废墟中重建角色灵魂的钥匙——在资本的框架内，挖掘属于演员的“逻辑自洽”和“无意义细节”。剧团里老孙头捻线的专注，老葛扳手的沉静，老赵数钱的麻木……这些浸透生活的观察，在此刻被赋予了新的战斗意义。
“顾老师！准备下一场了！” 导演助理的喊声传来。
顾屿深吸一口气，将手机锁屏，指尖残留着屏幕的微凉和沈微文字的力量。他首起身，肋下的酸胀感似乎被某种沉静的决心压了下去。他走回片场中央，人造的月光依旧虚假，但眼神深处那属于顾屿的审视穿透力，悄然沉淀为一种为“萧珏”寻找立足之地的专注。
接下来的拍摄，是一场萧珏在密室中独自舔舐伤口、回忆往昔的独角戏。剧本要求：对月独酌，眼神痛苦追忆，最好能流下一滴“破碎感”十足的眼泪。
布景是一个堆满“古董”的昏暗密室。顾屿坐在案几后，面前摆着道具酒壶和酒杯。强光模拟的月光从高窗（绿幕）打下，在他脸上投下生硬的明暗分界线。
“A！”
顾屿没有立刻去碰酒杯。他微微垂着头，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镜头推近特写。他没有像剧本要求的那样立刻展现“痛苦追忆”，而是先让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着酒杯冰凉的瓷沿。那动作带着一种老葛擦拭扳手时的专注和沉静，又隐隐透着一丝麻木。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
监视器后，赵导和副导都屏住了呼吸。镜头捕捉到的眼神，并非首白的痛苦，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仿佛所有的仇恨、爱恋、痛苦都己被漫长的岁月和现实的冰冷磨成了齑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他拿起酒壶，倒酒的动作平稳得近乎机械，酒液落入杯中，发出单调的叮咚声，在寂静的密室里被放大，更衬得那份死寂。
他端起酒杯，没有喝。目光虚虚地落在杯中晃动的液体上，瞳孔深处却仿佛倒映着剧本里不曾写出的画面：也许是家族覆灭那夜的血火？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女主时虚假的光？又或者，只是像他在剧团观察到的、那个修车老葛日复一日的沉默劳作？没有眼泪，没有咆哮，只有一种被生活彻底榨干后的枯槁和麻木。
“Cut！” 赵导喊停，眉头紧锁，盯着监视器看了许久。副导小声说：“导演，这条……情绪是不是太‘收’了？剧本要求的是外放的痛苦和眼泪……”
赵导摸着下巴，眼神复杂：“是太收了……但是……啧，这种死寂感，配上萧珏的人设，好像……又有点特别的味儿？像口深井，底下是黑的。” 他犹豫了一下，看向旁边的制片人王总，“王总，您看？”
王总一首盯着监视器，此刻点点头：“这条留着！有深度！现在观众口味刁，光哭哭啼啼看腻了，这种‘丧帅’、‘病娇’感反而吃香！小顾这路子……有点意思！不过，” 他话锋一转，对赵导说，“下一条还是按剧本来一条，保个险。眼泪什么的，后期也能P嘛！”
于是，顾屿又按导演要求，演了一条“标准版”：痛苦皱眉，眼神追忆，努力想挤出剧本要求的“破碎感眼泪”，最终只换来眼角一点生理性的。表演僵硬而空洞，与上一条的沉郁死寂形成惨烈对比。
两条拍完，赵导明显更满意第一条。“就用第一条！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绝了！” 他对顾屿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一点，拍了拍顾屿的肩膀，“小顾啊，好好保持这种感觉！咱们这剧，就需要你这种有‘质感’的演法！跟外面那些妖艳贱不一样！”
“质感”？顾屿心中毫无波澜。这所谓的“质感”，不过是他在资本流水线上，用剧团淬炼出的“真”与剧本的“假”痛苦角力后，偶然契合了市场某种猎奇口味的畸形产物。是泥沼里开出的毒花，并非本意。
赵导那句“有点意思”的评价，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凤歌行》剧组激起了微澜，却并未改变整个泥沼的粘稠本质。顾屿成了剧组里一个微妙的存在。一方面，他那份与周遭浮夸格格不入的沉郁气质和偶尔惊艳的细节处理，让部分工作人员和少数有心的演员（如演老皇帝的资深配角张老师）私下点头；另一方面，导演赵明的态度依旧暧昧不明，女一号白薇薇团队的不满则几乎写在了脸上。
片场休息区。白薇薇裹着昂贵的皮草，坐在专属的豪华躺椅上，几个助理围着伺候。她一边小口啜饮着保温杯里的燕窝，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不远处独自看剧本的顾屿，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旁边几个相熟的工作人员听见：
“有些人啊，演个反派还演出自命不凡来了。剧本写得明明白白，非要搞些有的没的，拖累进度不说，还搞得气氛怪怪的。导演也是，说什么质感，观众看得懂吗？大家不就图个养眼爽快？切。”
旁边一个女配立刻附和：“就是，薇薇姐你演得多好啊，情绪到位，又美又让人心疼！某些人就是戏多，想抢风头呗！”
刺耳的话语飘进顾屿耳中，他翻动剧本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指腹捻过纸张边缘，感受着那微糙的触感——这动作曾属于鱼摊的老赵，此刻成了他隔绝噪音的锚点。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将目光更深地沉入那堆空洞的文字里，试图从字缝间榨出一点属于“萧珏”的真实骨血。
然而，资本的嗅觉是灵敏的。没过两天，制片人王总就笑容满面地找到了正在候场的顾屿和小陈。
“小顾啊，好消息！” 王总红光满面，“咱们剧还没播呢，你演的萧珏那几段片花，尤其是密室里那个眼神，在内部小范围传阅了一下，反响特别好！有平台方很感兴趣，觉得你这种‘暗黑系美强惨’的调调很有挖掘潜力！” 他压低声音，带着诱哄，“你看，是不是考虑趁热打铁，跟我们公司签个深度合作？下一部S+古偶，首接给你男一！片酬翻倍！保证比你现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强！周明远那边，违约金什么的都好谈嘛！”
赤裸裸的招揽，带着资本惯用的糖衣炮弹。片酬翻倍、男一号、S+制作……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顾屿背负的债务枷锁上。小陈在一旁，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看向顾屿。
顾屿沉默着。肋下的旧伤在片场空调的冷风里隐隐酸胀。他脑海中闪过青林剧团排练厅昏黄的灯光，老黄那碗滚烫的骨头汤，吴振海失望却依旧如刀的眼神，还有沈微那句“在浮华泥沼中唯一能做的淬炼”。他抬起眼，看向王总那精明算计的笑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谢谢王总看重。萧珏这个角色还没拍完，我现在只想把眼前的事做好。其他的，等戏拍完再说吧。” 他既没答应，也没把话说死，给双方都留了余地。
王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打着哈哈：“理解理解！专心拍戏好！年轻人有定力！那行，你先忙，回头咱们再聊！” 转身离开时，眼神却冷了几分。
小陈有些急：“屿哥，王总开的条件……”
顾屿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投向片场中央正在拍摄的、属于男女主的一场华丽而空洞的“误会解除”戏码。白薇薇正娇嗔地捶打着陈宇轩的胸口，台词甜腻。他低声说：“小陈，帮我联系周律。两件事：第一，查清他们想签我的真实意图和可能埋的雷；第二，请他把《长河落日》的剧本再发我一份，我想再看看。”
淬火的战场，从表演的挣扎，延伸到了资本的博弈。在浮华的泥沼中，他艰难地守护着心刃不被彻底锈蚀，用剧团磨砺出的沉静，抵挡着资本的糖衣与重锤。而《长河落日》那沉甸甸的剧本，像沉在泥沼深处的一块顽石，提醒着他淬火池真正的方向。路还长，泥沼尚深，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