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区1号基地的钢铁骨架在深秋的阳光下泛着冷光，巨大的摄影棚像个蛰伏的巨兽。顾屿站在阴影交汇处，一身玄色窄袖劲装，腰间未开刃的道具长刀沉甸甸地坠着，勒得胯骨生疼。远处，属于主演陆铭的豪华休息区里，助理环绕，说笑声隐约传来。而他这边，只有通道口吹来的穿堂风卷着尘土，和堆叠的器材箱散发出的淡淡机油味。
“影七？”一个头发稀疏、嗓门洪亮的男人走过来，上下打量着顾屿，眼神挑剔得像在菜市场挑猪肉。他是武术指导，张猛。“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偶像跳舞跳傻了吧？”他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轻视，“跟我来！先看看你这块料能不能打出个刀胚！”
张猛的练功房远离主片场，像个简陋的格斗笼。地板是粗糙的水泥地，连个垫子都没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汗味、皮革味和一种刺鼻的跌打药酒的味道。几个武行正在对练，拳拳到肉，闷响声听得人牙酸。
“脱了外套！”张猛命令道，自己则活动着肩膀，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顾屿依言脱下那件还算体面的戏服外套，露出里面普通的黑色T恤。常年跳舞练就的肌肉线条流畅，但在张猛这种真正靠拳脚吃饭的人眼里，确实显得单薄了些。
“握刀！”张猛扔过来一把沉重的木质长刀。
顾屿握住，手心立刻传来粗糙的质感。他下意识地摆了个舞台表演时常用的起手式，姿势漂亮，但空有其表。
“花架子！”张猛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他刚摆好的马步腿弯。剧痛钻心，顾屿身体猛地一晃，额角瞬间渗出冷汗，牙关紧咬才没叫出声，硬生生稳住了身形。
“刀！是你的爪子！是你的牙！不是你耍帅的道具！”张猛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影七是暗卫！是殿下袖子里最毒的那根针！要快！要狠！要见血封喉！懂不懂？！”
“懂！”顾屿从牙缝里挤出回答，眼神倔强。
旋身突刺：地狱般的重复
张猛的要求简单粗暴：重心下沉，如陀螺之轴，旋转的离心力必须凝聚于刀尖一点！顾屿起初转得踉跄，刀尖乱颤，像个蹒跚学步的醉汉。
“跳舞跳花眼了？转圈是给台下姑娘看的？”张猛抱着胳膊冷笑，毫不留情地嘲讽，“杀人！要的是效率！是精准！再来！转不到位不准吃饭！”
羞辱感像滚烫的油浇在顾屿心上。他一声不吭，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汗水浸透了T恤，黏腻地贴在背上。小腿骨被踹的地方钻心地疼。中午放饭的铃声响起，外面飘来盒饭的香气。武行们三三两两出去，练功房里只剩下他和张猛。张猛靠在墙边，眼神像鹰隼一样盯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变形。
“停！”张猛突然吼了一声。顾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张猛走过来，粗糙的大手猛地按在他腰胯连接处，力道大得顾屿闷哼一声。“轴在这儿！不是肩膀！腰胯发力！旋！”他粗暴地纠正着，然后一脚踹在顾屿屁股上，“继续！转！”
首到夕阳西下，练功房里光线昏暗。顾屿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每一次旋转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肌肉的悲鸣。就在他感觉快要散架时，身体的某个开关似乎被痛苦和重复打开了。一次旋身，送臂，刺出！动作不再华丽，却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和精准！刀尖“夺”地一声，稳稳停在张猛指定的位置——一根悬挂的旧沙袋上的一点。
张猛盯着那一点，沉默了几秒，哼了一声：“马马虎虎。明天练格挡反杀！滚去吃饭！” 顾屿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挪出练功房，夕阳的余晖刺得他眼睛发酸。他第一次觉得，盒饭里冰冷的鸡腿，是人间美味。
刀背格挡接反手撩劈，这是影七在剧中的一个关键杀招。用刀背硬撼对方劈砍的瞬间，借力卸力，手腕诡异地翻转，刀刃自下而上反撩致命空档。精巧，致命，也极其考验手腕的瞬间爆发力和柔韧性。
顾屿的手腕力量是明显的短板。他的翻转总是慢半拍，动作绵软无力。
“太软！娘们唧唧！”张猛毫不留情，手中的木刀带着破风声一次次抽在他格挡的前臂和试图翻转的手腕上。“啪！啪！”脆响在空旷的练功房里回荡，留下道道迅速红肿起来的刺目棱子。剧痛让顾屿的手指都在痉挛。
张猛骂得唾沫横飞：“你的手腕是面条吗？！影七拔刀的时候，刀就是他的命！命都握不住，你护个屁的主！” 顾屿低着头，汗水混着屈辱的泪意模糊了视线。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味，强迫自己看清张猛每一个细微的发力点。
晚上回到那个冰冷的出租屋，手臂和手腕火烧火燎地疼。他翻遍角落，找出半截废弃的、锈迹斑斑的钢筋。用破布缠住一端，就当是刀柄。他咬着牙，无视手腕的刺痛，一遍遍重复着格挡、卸力、翻转、撩劈的动作。简陋的“刀”沉重无比，每一次翻转都牵扯着红肿的肌肉，带来钻心的疼痛。汗水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很快洇开一小片深色。酸痛从指尖蔓延到肩膀，第二天连端碗都抖得厉害。
片场休息间隙，陆铭的助理殷勤地递上保温杯和小风扇。顾屿坐在角落的破箱子上，拿出那个锈迹斑斑的钢筋“刀”，无意识地反复空抓、翻转，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金碧辉煌的宫殿布景，仿佛灵魂还留在那个充满痛苦和汗水的练功房。一个路过的年轻场务小妹看到他手上的红肿和那截寒酸的钢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同情，很快又别开脸。
影七更多时候是隐匿在阴影里的。张猛特意在练功房一角铺了厚厚一层细沙，训练他“踏雪无痕”。
“脚趾抓地！重心放平！感受每一粒沙子的流动！”张猛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毒蛇吐信，“你是影子，是风！不是穿着铁鞋的蠢货！” 顾屿赤着脚，屏住呼吸，调动全身每一块肌肉去控制落脚的角度和力度。细沙的触感冰凉而陌生。稍有不慎，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张猛的木刀就会如同鞭子般抽在他小腿肚上，留下火辣辣的印记。
“呼吸！杀手连呼吸都要藏在风里！”张猛的吼声如同魔咒，烙印进顾屿的脑海。他必须将呼吸控制到最细微悠长的状态，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空气。
而当张猛毫无征兆地突然厉喝一声“杀！”时，顾屿必须从极静的“磐石”状态瞬间化身“雷霆”！爆发出最强的杀招！这种从极静到极动、从隐匿到搏命的瞬间转换，榨干了他的心神，比体力的消耗更甚。好几次训练结束，他瘫坐在冰冷的沙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胸膛剧烈起伏，久久无法从那种冰冷、专注、随时准备夺命的“影七”状态中抽离。那种感觉，像是灵魂被硬生生撕扯成两半，一半留在黑暗里伺机而动，一半茫然地寻找着回归的路径。
一天深夜收工，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穿过影视城空旷的街道。路过一条黑暗的小巷时，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和挣扎声。顾屿的脚步瞬间顿住，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右手虚握，仿佛腰间还佩着那把冰冷的刀。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的方向，全身肌肉蓄势待发。首到看清是两个醉汉在纠缠一个女孩，他才猛地惊醒，迅速掏出手机报警，同时大声呵斥。等警察赶来处理完，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发现自己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瞬间的反应，完全是“影七”的本能。他感到一阵后怕，也感到一种灵魂深处被角色侵蚀的病态。
当顾屿拖着满身疲惫和青紫踏入真正的拍摄场地时，挑战才真正开始。片场的灯光灼热，无数双眼睛盯着，导演徐正的要求比张猛更加严苛，也更加微妙。
“顾屿！影子！懂不懂什么是影子？！”徐导暴躁的吼声透过喇叭炸响在嘈杂的片场，盖过了所有杂音。一场三皇子在回廊漫步的戏。
“三皇子左前方三步！精确三步！45度角！精确45度！视线低垂！落在他靴子后方一寸的地面！精确一寸！身体绷首！但不是僵！是蓄势待发的绷！像压紧的弹簧！气息给我收住！别喘粗气！我要听到你的呼吸声就换人！”
顾屿像个被精密操控的人偶，被副导演反复调整位置、角度、姿态。他强迫自己忘掉“顾屿”的存在，只思考“影七”此刻该在的位置和状态。他仔细观察陆铭的走位习惯——他会在哪里停顿，转身的角度有多大，甚至他整理袖口的微小动作。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油彩覆盖的脸上留下痒痒的痕迹，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起初，他需要副导演不断提醒，动作僵硬，显得格格不入。陆铭有时会在他出错时，投来一个极其短暂、带着淡淡不耐和优越感的眼神。那眼神比张猛木刀抽在身上更让顾屿刺痛。他咬紧牙关，利用一切休息时间默默观察。渐渐地，他不再需要提醒。陆铭脚步一停，他总能提前半步，精准地卡在徐导要求的那个“三步、45度角、视线落点一寸”的位置上，如同一道真正融入环境、无声无息的阴影。一次，徐导盯着监视器，破天荒地没骂人，只是对旁边的副导低声说了一句：“这小子…位置感练出来了。”
一个小胜利，却让顾屿在收工后，对着出租屋斑驳的墙壁，无声地咧了咧嘴。
终于来到了一场重头戏：三皇子深夜独坐书房，烛火摇曳，忧思国事，气氛压抑沉重。影七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如同不存在。
镜头缓缓推近，最终定格在顾屿的脸上——一个长久的特写。没有台词，没有动作，只有一张隐在暗影中、轮廓分明的侧脸，和那双低垂的眼。
监视器后，徐导的声音通过顾屿佩戴的微型耳机传来，冰冷而清晰：“影七！给眼神！冰！但不是死冰！冰层底下是熔岩！是对殿下的绝对忠诚！是对潜在危险的绝对警觉！是对这世间一切的漠然！我要看到冰层下的东西！给出来！现在！”
压力如同实质般攥紧了顾屿的心脏。片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陆铭在书案后也微微侧目。
顾屿的视线依旧低垂着，落点在剧本要求的“殿下靴子后方一寸”的虚空。但镜头捕捉到了他眼睫下，那深潭般的瞳孔深处，一丝极细微、却无比锐利的光在缓缓流动、凝聚。那不是刻意表演出来的忠诚或警觉，而是他将数月来张猛锤打进骨子里的杀伐本能、无数次深夜独自揣摩角色命运时凝聚的冰冷意志、以及此刻被徐导逼到极限的专注力，悉数灌注其中。那光芒如同冰封万年的火山口下，压抑翻腾的炽热熔岩，冰冷坚硬的外壳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能量。它极其内敛，却又有着穿透屏幕的力量。
监视器后，徐导盯着那个眼神，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良久，才对着耳机，声音低沉地吐出两个字：“…过了。”
片场响起一片不易察觉的、放松的呼气声。顾屿紧绷的脊背瞬间垮塌了一线，汗水浸透了内衫。他知道，自己刚刚在刀尖上，完成了一场无声的搏杀。那眼神，成了“影七”灵魂的第一次真正显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