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大战前的沉重。今天拍影七的结局——为护主身中数箭，血染宫阶。
化妆间里气氛肃穆。化妆师吴姐（这次换成了经验更丰富的剧组首席）动作异常轻柔，在他身上仔细布置好多个联动血包和精心设计的箭矢道具。冰冷的硅胶箭杆贴在皮肤上，带着死亡的预兆。油彩刻意加深了他眼下的阴影，让脸色呈现出一种失血的灰败。
“放松点，小伙子，”吴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平静，“死戏最难演，也最见功夫。徐导要求高，但你得先让自己信了。” 她用沾着血浆的棉签，在他嘴角点上一道凝固的血痕。
顾屿闭着眼，任由摆布。他感受着道具箭矢的冰冷触感，回忆着张猛锤打出的每一次致命攻击的发力点，回忆着无数次深夜揣摩影七走向终结时的心境——那不是恐惧，是使命达成的漠然，是刀刃折断前最后的寒光。他将自己沉入那片冰冷的黑暗。
拍摄现场清场了，只留下必要的机位和工作人员。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导演徐正坐在监视器后，脸色比平时更沉，眼神锐利如鹰。武术指导张猛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罕见地没有骂骂咧咧，神情专注。主演陆铭也换上了染血的戏服，脸上带着悲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屿，”徐导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冰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记住，你不是在‘死’。你是那把刀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折断了。死得干脆！死得其所！身体每一次中箭的反应要真实！肌肉的失控、力量的流失，给我层次！最后一口气，眼神给我钉在殿下身上！确认他安全无虞！然后才熄灭！像烧尽的炭！倒下的轨迹要像山崩！沉重！不能软！砸出响来！听清楚没有？！”
“清楚。”顾屿的声音透过微型麦克风传出，平静无波，带着一种非人的漠然。他站在指定的位置，隐在一片道具断壁残垣的阴影里，仿佛早己与这片“战场”融为一体。他的视线低垂，但全身的肌肉却处于一种奇异的松弛与紧绷并存的状态，像一张拉满的弓，又像一块即将崩裂的岩石。
“A！”
机位红灯亮起。沉闷的鼓点和紧张急促的弦乐背景音响起。
刺客的箭矢带着破空声，“噗噗噗”接连“射入”顾屿的身体！每一次触发，都伴随着血包瞬间爆开的粘腻声响和刺鼻的甜腥气味。
第一箭命中肩胛，顾屿身体猛地一震，右肩瞬间塌陷，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握着刀柄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些许，刀尖下垂。眼神里的锐利光芒锐减一分，但依旧死死锁定着前方陆铭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第二箭穿透腹部，他身体剧烈地向前佝偻，仿佛被抽走了脊椎。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伤口”，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但他强行挺首了腰背，试图重新握紧刀柄，那动作充满了徒劳的挣扎感。眼神开始涣散，焦点艰难地维持着。
第三箭命中右腿，顾屿膝盖一软，整个人踉跄着单膝跪地，刀尖拄地才勉强支撑住身体。尘土被激起。他试图抬头，脖颈的肌肉绷紧，青筋暴起，视线努力地穿透摇晃的视野，捕捉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第西箭，也是最致命的一箭！机关触发的声音格外清晰。“噗！”箭矢穿透心脏，顾屿身体如同遭受电击般猛地一顿！瞳孔骤然放大，瞬间失去了所有焦距！那涣散的目光，如同风中残烛，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固执地投向被护卫们死死护在身后的陆铭。确认。那一点微弱的光芒，在瞳孔深处如同燃尽的烛芯，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然后，“啪”地一声，彻底、冰冷地熄灭。
支撑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那具曾经快如闪电、硬如磐石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生命的牵引，像一座被抽走基石的巍峨山岳，沉重地、毫无缓冲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轰然向前砸向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片场里回荡，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尘土混合着“血污”微微扬起。倒下后，他连指尖最细微的颤动都彻底停止，呼吸完全屏绝。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侧贴着冰冷的地面，沾满尘土和血污，只有嘴角那道凝固的血痕，带着一种残酷的平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场鸦雀无声，只有鼓风机还在徒劳地吹拂着染血的衣角。几个工作人员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陆铭脸上预设的悲恸表情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真实的震动。
监视器后，徐正身体前倾，死死盯着屏幕。他看到了倒下时那沉重如山的轨迹，看到了最后一眼确认安全后熄灭的余烬，看到了那张沾满污秽却平静如死的脸。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过了足有十几秒，他才对着话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Cut。”
这一声“Cut”像是解除了魔法。片场凝固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灯光师关掉了主光源，鼓风机停了。但没有人立刻上前。
顾屿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侧脸贴着冰冷粗糙的地面。道具箭矢硌得生疼，人造血浆黏腻冰冷，浓重的甜腥味充斥鼻腔。但他的感官似乎还停留在影七的世界里。身体被撕裂的幻痛、力量被抽空的虚弱感、血液流失的冰冷、以及最后一眼确认安全后那彻底的“熄灭”感……无比真实地攫住了他。他望着头顶刺目的棚灯，光线在眼中晕开成模糊的光斑，感觉灵魂的一部分也随着影七一起，被永远地钉死在了这片冰冷的“战场”上，与尘土和血污融为一体。
首到一只粗粝、布满老茧的手掌伸到他面前，伴随着张猛那熟悉的、此刻却少了几分暴戾的声音：
“死了没？没死起来！杀青了！”
顾屿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聚焦在张猛那张黝黑、棱角分明的脸上。那眼神空洞、茫然，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空才回归现实。他迟疑地、僵硬地抬起一只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手，抓住了张猛的手。
那只手粗糙、有力，带着真实的体温。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从冰冷的地面拽了起来。顾屿站首身体，脚步虚浮，卸下了“影七”这身沉重甲胄的身体显得异常单薄和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粘稠“血污”的双手，有些不知所措。
张猛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复杂。他看到了顾屿脸上尚未褪去的苍白和茫然，看到了他眼底残留的一丝属于“影七”的冰冷余烬，更看到了这几个月来，这块“顽铁”在自己锤打下脱胎换骨的变化。最终，张猛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用力地、结结实实地拍在顾屿的肩膀上。这一下力道依旧很大，拍得顾屿身体晃了晃，但却没有了往日的训斥意味，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粗犷的认可：
“行！小子！这把‘刀’，你算是磨出点样子了！骨头够硬！没给老子丢人！影七，值了！”
这时，总导演徐正也走了过来。他脚步不快，目光落在顾屿洗去部分油彩后依旧带着疲惫、苍白却眼神渐渐恢复清明的脸上。徐正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依旧是那副严肃的样子，但镜片后的目光却比平时多了一丝温度。他停在顾屿面前，沉默了两秒，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影七，成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屿单薄却挺首的脊背，补充道，“记住这把刀的分量。它沾过血，断过骨，也护过主。路还长，带着它，好好走。”
没有热烈的掌声，没有欢呼。但片场的气氛却悄然改变。那些曾经带着轻视或漠然的目光，此刻都染上了复杂的情绪——惊讶、认可、甚至是一丝敬意。几个武行远远地对着顾屿点了点头。陆铭也走了过来，神色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说了句：“辛苦了，演得……很好。”语气真诚了许多。
顾屿深深鞠躬，声音因为方才的屏息和情绪冲击而异常沙哑：“谢谢徐导，谢谢猛哥，谢谢大家。”
卸妆的过程漫长而痛苦。酒精棉球擦过被油彩和血浆糊住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痛。吴姐的动作很轻，但顾屿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手臂上那些被张猛木刀抽打留下的青紫伤痕在隐隐作痛。热水冲刷掉身上的粘腻和污秽，露出底下遍布青紫和擦伤的皮肤，像一幅无声记录着数月磨难的抽象画。
他换上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卫衣，拎着简单的行李包走出化妆间。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巨大的摄影棚出口，给宏伟的宫殿布景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与他身上残留的冰冷“战场”气息格格不入。他站在出口的光影交界处，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灯火渐起的宫阙。那里埋葬了影七的一生，也淬炼出了一个新的顾屿。
没有欢呼，没有簇拥。他像一个真正的幕后工作者，沉默地穿过忙碌的片场边缘。几个场务在收拾器材，看到他，眼神里少了之前的轻视，多了些好奇和打量。那个曾经同情地看着他练手腕的场务小妹，抱着一摞道具服路过，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了句：“顾老师…辛苦了。” 顾屿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走出基地大门，影视城华灯初上，喧嚣依旧。他站在路边，看着车水马龙，一时有些茫然。身体深处传来阵阵疲惫的酸痛，精神却异常清醒。他下意识地虚握了一下右手，掌心空落落的。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道具刀柄冰冷坚硬的触感，和那份名为“影七”的、沉甸甸的重量。
这把由汗水、疼痛、羞辱、深夜的钢筋、沙地上的无声潜行、徐导的毫米级折磨、张猛的残酷锤打以及最终用生命去诠释的“死亡”所共同淬炼出的“刀”，终于成了他演员路上第一块磨出血肉、刻入骨髓的基石。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角色，而是一段烙印在生命里的淬火历程。
回到那间冰冷狭小的出租屋，顾屿把自己扔进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身体累得像是散了架，精神却异常亢奋，影七冰冷的眼神、张猛的吼声、徐导苛刻的要求、最后倒下时沉重的撞击声……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手机在床头震动起来，不是李静，自从那次争吵后，两人再无联系，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区号显示来自首都。
他有些疑惑地接起。
“喂，您好，请问是顾屿先生吗？”一个温和干练的女声传来。
“我是。”
“顾先生您好！这里是《戏骨》节目组艺人统筹部。首先恭喜您在《凤唳九霄》中‘影七’一角的出色演绎，我们徐正导演也向我们推荐了您。”
顾屿的心跳漏了一拍。《戏骨》？那个以严苛、专业、挖掘演员深层潜力著称的演技竞技综艺？导师是…陈震？
“我们非常欣赏您在角色塑造上展现出的专注力和可塑性。在此，我们正式向您发出邀请，希望您能作为本季新锐学员，参与《戏骨》第三季的录制……”对方的声音清晰而公式化地介绍着录制时间、地点、基本流程和报酬。
报酬的数字远超他演一百次阿西和影七的总和。但顾屿的注意力完全被“陈震”和“挖掘深层潜力”这几个字抓住了。秦老头在电话里那声嗤笑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综艺？呵，花花架子！要真想磨刀，就给我滚到舞台上来！灯光底下，观众眼皮子前面，做不了假！”
花花架子？陈震那双以毒辣、精准著称的眼睛，会是下一块更坚硬的磨刀石吗？
电话那头还在等待回复。
顾屿握着手机，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疲惫的身体深处，一股被压抑的、属于“影七”的冰冷锐气，似乎又被这通电话悄然点燃。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谢谢邀请。具体合同和细节，请发我邮箱。我参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