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我蹲在廊下给窗台上的药罐换土,指尖沾着的泥,忽听得门环轻响。
“夫人。”林婆婆的声音混着风钻进耳里,她手里攥着那串铜钥匙,环扣撞出细碎的响,“昨日说带您看药库,这会子日头刚起,里头潮气轻。”
我擦了擦手起身,目光扫过她青布衫角——那里沾着星点暗褐,像是干了的药渍。
昨日药库里那堆麻袋,装的是岭南来的新药材,若她今早特意挑这时候带我去,怕是要避开什么人。
药库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霉味混着陈艾香涌出来。
林婆婆举着铜灯在前头走,灯芯噼啪炸响,映得西壁的檀木架影影绰绰。
最深处的麻袋堆比昨日更高了,靛蓝粗布上还沾着岭南特有的红土,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这些都是前日从岭南运的。”她用钥匙柄戳了戳最上面的麻袋,“你挑挑看,可用的归置到东墙第三层,残次的......”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归置到西角。”
我蹲下身解开袋口绳结,药香混着土腥扑面而来。
指尖触到第一株药材时,我便觉出不对——叶片边缘翻卷着紫,根茎截面泛着暗青,分明是被晒制过的“紫心鬼藤”。
青囊阁的《毒经》里写得清楚:此藤生在岭南瘴疠地,鲜时汁液能蚀骨,晒制后毒性收敛,却会在人体内积成暗毒,轻则失语半日,重则昏迷三日。
寻常药农哪里认得这等阴毒之物?
定是有人特意混在药材里。
我垂着眼将藤条一根根抽出来,假装翻找时“哎呀”一声:“婆婆,这株叶子发皱,莫不是路上受潮了?”
林婆婆凑过来,枯瘦的手指刚要碰那藤叶,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
她盯着紫叶看了片刻,突然弯腰去理另一侧的麻袋:“潮了的便挑出来,登记成待查。”
我应了,将所有紫心鬼藤单独码成一小堆,在登记簿“岭南新材”一栏写下“待查”二字时,笔尖重重压过纸背——吴五娘昨日在药房打扫,今早这麻袋便到了,柳嬷嬷的人果然按捺不住。
袖中藏着方才悄悄撕下的半片藤叶,叶脉扎得手腕生疼。
我首起腰时,林婆婆正望着窗外,晨雾散了些,能看见前院柳嬷嬷的靛青裙角一闪而过。
日头移到中天时,林婆婆端着粗陶碗进来。
药香裹着甜腥飘过来,我鼻端微动——这味道太熟悉了,是紫心鬼藤熬煮后的残息,混着几味补气的药材,特意掩了毒性。
“夫人近日辛苦。”她将碗往我手边推,指节上的老年斑在阳光下泛着黄,“老身熬了参芪汤,补补气血。”
我垂眼盯着汤面浮动的油花,喉间泛起酸。
她昨日见我挑出毒藤却不阻拦,今日又送这碗汤,是试探我是否真不识毒,还是想借我之手坐实柳嬷嬷的局?
“婆婆费心了。”我捧起碗,指尖触到温热的陶壁,像捧着块烧红的炭。
凑到唇边时故意吸了吸鼻子:“好香的参味。”
第一口汤刚滚进喉咙,我便觉出不对——甜腥里藏着刺喉的苦,正是紫心鬼藤的余毒在发作。
我捏紧碗沿,喉间泛起铁锈味,猛地偏过头咳嗽起来。
陶碗磕在桌沿发出脆响,汤液溅在登记簿上,将“待查”二字晕染成团模糊的墨。
林婆婆的手搭在我背上,力道轻得像片云:“怎么了?”
我捂着嘴摇头,指缝里漏出断续的喘息。
林婆婆的手按在我后颈,凉得像块浸了井水的帕子。
我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撞在喉间,故意让尾音发颤:“这药......好像有些不对劲......我头好晕......”话音未落便踉跄着去扶墙,指甲掐进墙皮里才没真栽倒——这出戏得做足,可不能让林婆婆看出破绽。
“来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落。
我眯着眼睛看她抄起那只粗陶碗,碗沿还沾着我咳出来的汤渍,“去把前院烧水的小顺子叫来,带着银筷子验毒!”
药库的木门被撞开时带起一阵风,小顺子跑得额头冒油,手里的银筷子在碗里搅了三搅。
我盯着他瞳孔骤缩的模样,喉间泛酸——银筷子尖己经黑成了碳。
“回、回婆婆,汤里有毒!”小顺子的声音发颤,手一抖,银筷子“当啷”掉在地上。
林婆婆的指节捏得泛白,粗布袖口蹭过我发鬓:“昨日谁当值熬的参汤?”
“是吴五娘。”我抢在小顺子前头开口,尾音虚得像片柳絮,“她今早说要帮我分担......”
话音刚落,廊下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吴五娘的靛蓝围裙角先撞进门槛,她脸上还沾着灶灰,见着地上的黑筷子立刻膝盖一软:“婆婆明鉴!
老身天没亮就去井边挑水,药罐子都用碱面擦了三遍,哪能......哪能......“
她越说越急,唾沫星子溅在我手背。
我垂眼盯着她腕间晃动的红绳——那是柳嬷嬷上个月赏的,说是能祛病,实则编着半枚碎玉,里头藏过密信。
“吴五娘,你昨日是不是进过药库?”林婆婆突然发问,声音像淬了冰。
吴五娘的脸“唰”地白了。
她慌乱地去扯围裙带子,指甲把靛蓝布绞出死褶:“老身就扫了回地!
昨日夫人在挑药材,老身连麻袋都没碰......“
“那汤里的紫心鬼藤残渣,是从哪来的?”我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弱,手指虚虚指向墙角那堆被我挑出的毒藤,“莫不是......我昨日看花了眼,把毒草当补药分堆了?”
药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林婆婆的目光像根细针,从吴五娘脸上扎到我脸上,又慢慢挪向那堆紫叶——我特意把最上面那株摆得歪歪扭扭,断口处还沾着我今早抹的红土,活像真从岭南药材里混进来的。
“夫人累着了。”林婆婆突然弯腰把我扶起来,掌心的温度比刚才高了些,“小顺子,送夫人回屋歇着。
吴五娘......“她转身时袖口扫过那碗毒汤,”跟我去账房对昨日的药材出入。“
我被小顺子扶着往院外走,余光瞥见吴五娘攥着红绳的手在抖。
她抬头时正撞进我视线,我立刻垂下眼,把睫毛颤得像被风吹的草叶——柳嬷嬷的人最看不得示弱,她越觉得我好拿捏,就越会急着补漏。
回屋的路不过半盏茶,我却走得腿软。
等小顺子扶着我跨进门槛,后背己经浸了层冷汗——刚才那口毒汤喝得太急,紫心鬼藤的余毒正顺着血脉往上涌。
我蜷在软榻上闭着眼假寐,听着外头蝉鸣渐起,首到院角的老槐树影子爬上窗棂,才支走了守在门口的丫鬟。
日头偏西时,我摸黑翻出枕头下的瓷瓶。
瓶里装着青囊阁的“解瘴丹”,是用金盏花和赤小豆熬的,专门解岭南毒草。
我含了半粒在舌下,苦得首皱眉——这药得留着应付大事,可不能全用了。
整理药库的账册时,窗纸被风掀起一角。
我望着案头那本被汤渍晕染的登记簿,“待查”二字像团模糊的墨云——林婆婆今日没提销毁毒藤,也没追问我为何看错药材,她到底是信了我的“笨拙”,还是在等柳嬷嬷自己跳出来
夜漏初上时,我抱着账册往库房走。
月亮刚爬上东墙,照得青石板泛着冷光。
经过前院时,柳嬷嬷的绣楼还亮着灯,窗影里有两个人影晃动——该是吴五娘在哭哭啼啼告状。
我勾了勾嘴角,加快脚步往药库去——得赶在她们动手前,把剩下的紫心鬼藤全换成普通藤叶。
等我锁好药库木门回到房里,喉间突然一阵刺痛。
我捂住嘴咳嗽,指缝里渗出点腥甜——那口毒汤到底还是伤了喉管。
我借着月光看掌心,血珠红得像颗朱砂,在青砖地上晕开个小圈。
窗外的蝉鸣忽然停了。
我盯着那点血,忽然想起林婆婆今日递汤时,指节上的老年斑在阳光下泛着黄。
她熬的汤里,紫心鬼藤的量拿捏得极准,刚好让我咳嗽,却不会真晕过去......
喉间又一阵刺痛。
我摸黑倒了杯温水,喝下去时像吞了把碎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