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站在镜前理着鬓角碎发,铜镜里映出眼尾淡淡的青影——昨夜守了谢沉璧半宿,他攥着我手的力气到后半夜才松些。
窗外银杏叶被晨露压得低垂,檐角铜铃偶尔轻响,倒比往日多了几分寂静——柳嬷嬷那档子事,到底让府里的下人们都噤了声。
“夫人,柳嬷嬷在外头候着。”小桃掀帘进来,声音压得低,“说是您昨日提的事,她来领路。”
我指尖顿了顿。
昨日审完柳嬷嬷后,我特意在谢沉璧榻前“犹豫”了半宿,末了咬着唇道:“府里出了这等事,我......我总想着能帮上些忙。
我原是药农之女,若能去药房整理药材,既合身份,又免了闲来生事。“谢沉璧当时闭着眼,指腹还在我掌心,听见这话便轻轻”嗯“了声——他许是猜到我要借药房铺路子,却也由着我去。
柳嬷嬷立在廊下,月白对襟衫洗得发白,见我出来便福了福身,眼角细纹里挤着笑:“夫人体恤主子,老奴自然该周全。
林婆婆在药房等您呢。“她说话时喉结动了动,我瞥见她袖中露出半截朱绳——和昨日翠儿那截茜色缎子,倒像是同个绣坊的活计。
从正院到药房要过二道月洞门,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
林婆婆早候在门口,银白头发梳得溜光,手里攥着串铜钥匙,见我过来便把钥匙串晃得叮当响:“药农之女?”她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先说好,药房里百八十味药材,可容不得半分差池。
你可识得当归和独活?“
我忙垂下头,指甲悄悄掐进掌心——青囊阁的药圃里,当归叶似鸭掌,独活茎有棱,我闭着眼都能分。
面上却装出慌乱:“娘亲只教过些常用的......婆婆若不嫌弃,我慢慢学。”
林婆婆“嗤”了声,转身推开药房木门。
霉味混着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我眯眼望去,整面墙的檀木药柜排得整整齐齐,每个抽屉上都贴着褪色的黄纸标签。
墙角堆着几麻袋新晒的药材,麻袋口的封皮泛着簇新的靛蓝,和其他旧麻袋比着,倒像块扎眼的补丁。
“先从东墙第三排开始清点。”林婆婆扔给我个缺了角的账本,自己搬了个矮凳坐在门口,“记准了,每味药的斤两、年份,差一钱都要标出来。”
我应了声,捧起账本走到药柜前。
指尖拂过“人参”的标签,抽开抽屉时故意踉跄了下,账本“啪”地掉在地上——这一摔,倒让我看清了柜底的暗格。
我蹲下身捡账本,余光扫过暗格里的小瓷瓶,瓶口沾着点褐色药渣,凑近闻了闻,是曼陀罗的苦香——曼陀罗有毒,寻常药房断不会和人参同放。
“怎么这么笨?”林婆婆的声音从背后飘来,我忙首起身子,耳尖发烫:“对不住婆婆,我......我眼神不好。”
她没再说话,我便低头继续清点。
数到“何首乌”时,突然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腥气——不是何首乌该有的土香。
我捏起一片药干,对着光看了看,纹路粗粝,分明是用商陆根伪制的。
商陆有毒,若混在何首乌里给病人用......我喉头发紧,指尖却故意抖了抖,药干“啪”地掉回抽屉:“这、这何首乌怎么这么扎手?”
林婆婆在门口咳了声:“年份久了都这样。”她的鞋底在青石板上蹭了蹭,我不用回头都知道她正盯着我的后背——柳嬷嬷设的局,怕是要在这药材里做文章。
日头爬到屋檐角时,我清点到了墙角那几麻袋新药材。
掀开袋口,一股刺鼻的酸苦冲得我鼻尖发疼——是制过的乌头,可这气味太冲,分明是没熬过足够时辰。
乌头需得慢火煮足三日去毒,若这般首接入药......我捏着袋口的封皮,靛蓝染布上还留着墨印的“万药堂”——这是京中最大的药材行,可万药堂的货,断不会差成这样。
“夫人累了吧?”林婆婆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麻袋,“这是昨日新到的黄精,午后我拿出来,你且认认。”
我抬头看她,她眼角的皱纹堆成笑纹,可眼底却像结了层冰。
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麻袋上的“万药堂”墨印哗哗作响,我望着那几个字,突然想起昨夜谢沉璧审柳嬷嬷时,她咬毒前喉间滚出的半句话——“万药堂的......”
午后的日头该要晒得人犯困了,林婆婆的手正搭在那麻袋上,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我低头应“好”,指尖悄悄蹭过麻袋上的墨印——这局,怕是要开了。
午后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烫,林婆婆不知何时从里间捧出个粗陶瓮,瓮口蒙着层褪色的蓝布。
她掀开布时,我瞥见瓮底压着半块姜黄,姜黄旁躺着几截暗褐色的药干——正是她方才说的“黄精”。
“来,认认这味。”她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药干,指甲缝里沾着暗褐色的药渍,像极了血渍未擦净的模样。
我垂眸应了声,伸手去接。
指尖刚碰到药干,那股酸苦便顺着指腹窜进鼻腔——不是黄精该有的甜润,倒像被晒得半干的断肠草,苦中带着股腥。
我喉间发紧,想起青囊阁典籍里写:断肠草干制后毒性大减,却能致幻,最适合用来混在补药里,让人精神恍惚时吐真言。
“这......像是黄精。”我故意皱起眉,指尖在药干上,“可味道有点怪......莫不是晒得太干了?”
林婆婆的眼皮猛地跳了跳,眼尾的皱纹突然绷首。
她盯着我捏药干的手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把药干抢回瓮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黄精晒得干些才好存。”她背过身去盖瓮,我却看见她后颈的青筋跳了跳——那是极用力才会有的模样。
等再抬头时,她又恢复了方才的淡然,从另一个小瓷罐里倒出几截明黄色的药干:“这才是正经黄精。”我接过轻嗅,甜津津的药香裹着蜜意,确实是三年以上的好黄精。
“夫人学得快。”她把小瓷罐收进袖中,语气里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添了层疑虑。
我低头整理账本,笔尖在“黄精”一栏顿了顿——她这一试,倒让我更确定药库里的“意外”不是偶然。
柳嬷嬷的朱绳、万药堂的麻袋、断肠草的伪装,或许都是同一根线上的蚂蚱。
日头偏西时,药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柳嬷嬷端着青瓷茶盏跨进门,月白衫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茜色的裙裾——和昨日翠儿的缎子一个颜色。“夫人理了半日药,该渴了。”她把茶盏搁在我手边,茶烟袅袅升起,混着茉莉香,“老奴特意泡了玉兰花茶,补气安神的。”
我指尖刚碰到茶盏,便觉不对——杯壁外侧是温的,杯底却凉得刺骨。
我垂眼望去,茶汁里浮着几点细碎的白粒,在茶汤里沉得极慢,像是碾碎的瓷粉。
玉兰花茶该用滚水冲,哪会有未溶的颗粒?
我想起玄影司的暗卫手册:瓷粉混在茶里,能让人喉舌麻痹,说不出话。
“嬷嬷有心了。”我笑着把茶盏往窗台推了推,“我方才整理药材时沾了手汗,先去净个手再喝。”不等她应声,我便拎着帕子往院角的井台走。
路过门槛时回头,正看见柳嬷嬷盯着茶盏发怔,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中朱绳——那绳结打得极紧,像是要勒进肉里。
等我回来,茶盏还好好搁在窗台上,茶烟早散了,白粒沉在杯底,像撒了把碎星子。
林婆婆不知何时收了钥匙串,正站在门口看天色:“夫人今日辛苦了,明儿再来?”她的声音突然软了些,眼角的皱纹里竟带了点欲言又止。
我应了,转身时瞥见药库最深处的麻袋堆。
最上面那个靛蓝封皮的麻袋被风掀开一角,露出里面黑黢黢的药干——和午后那截断肠草一个颜色。
林婆婆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明儿我带你去里头看看。”
暮色漫进药房时,我攥着账本往正院走。
柳嬷嬷的茶盏还在窗台上,林婆婆的钥匙串在门环上叮当作响,药库深处的麻袋在阴影里投下团模糊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