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窗纸外的雀鸣惊醒的。
晨光漏进纱帘时,我第一件事就是摸向枕边的香囊——金线绣的并蒂莲还温着,是翠儿昨日硬塞给我的。
指腹刚碰到绣面,我便顿住了。
这香囊比昨夜沉了些。
我捏着边缘轻轻一揉,内层布料蹭过指尖,竟渗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
像沉水香,又比沉水香多了缕极淡的苦——是夜息草。
青囊阁典籍里写得清楚:夜息草性温,晒干磨粉混入香灰,人嗅久了会昏沉嗜睡,若本就有旧疾……我喉间发紧,想起前日在祠堂跪了两个时辰,起身时眼前发黑的模样——若这香囊再熏上半宿,怕是要栽倒在马桶边,落个“体弱多病”的由头。
“夫人?”小桃端着铜盆进来,水汽裹着药香漫过来,“柳嬷嬷说今日要给您换补药,这就该喝晨间的参汤了。”
我把香囊重新搁回枕边,顺手抽走了床帐挂钩上的薄荷叶香包。
这是我昨日在后院摘的,晾了半宿还带着草叶的清苦。
“把这香包挂上。”我故意用帕子掩着嘴咳了两声,尾音发颤,“许是夜里着了凉,喉咙痒得紧。”
小桃手一抖,铜盆磕在妆台上:“我这就去请柳嬷嬷!”
脚步声碎碎地跑远,我望着铜镜里自己泛青的眼尾——昨夜故意没睡踏实,眼下的青黑倒成了最好的妆。
门帘掀起时,柳嬷嬷的檀香先飘了进来,她伸手摸我额头:“这是没睡好?老奴让厨房煨了红枣粥……”
“许是那香囊太浓了。”我攥住她袖口,指尖发虚似的轻颤,“翠儿姑娘说郡主送的安神香,可我闻着总心慌……”
柳嬷嬷的手指在我腕上顿了顿。
玄影司的老嬷嬷,连把脉都带着暗卫的利落。
“确实脉相浮散。”她转身盯着枕边的香囊,银簪在鬓边闪了闪,“夫人既觉得不适,这香便收了吧。老奴让厨房熬些梨膏糖,润润嗓子。”
我垂眼应了,看她把香囊收进檀木匣时,袖角扫过妆台,带起片碎发——那是我昨夜悄悄放在匣边的,若有人动过,碎发便会移位。
午后的日头毒得很。
我在廊下晒薄荷叶,竹匾里的叶子被晒得蜷起边儿,忽闻见一阵沉水香。
抬眼时,翠儿的粉罗裙己转过影壁,鬓边的珠花在太阳下泛着蜜色的光——和前日谢沉璧书房那片碎瓷上的金粉,果然是同个色。
“姐姐今日可大安了?”她扶着小桃的手跨进门槛,手里还提着个青瓷食盒,“我听柳嬷嬷说您咳嗽,特意让厨房炖了枇杷膏。”
我接过食盒,指尖触到盒身的凉意——分明是刚从冰窖里取的。
“昨日多谢妹妹的香囊,只是我这乡野身子受不得贵香。”我指着床帐上的薄荷叶香包笑,“换了这个,倒睡得踏实些。”
翠儿的笑纹在嘴角凝了凝。
她伸手拨弄那香包,指甲盖儿上的丹蔻刮过草叶:“薄荷叶是好,可到底太素了。郡主那儿还有西域进贡的龙涎香,改日我给姐姐拿些……”
“使不得。”我慌忙后退半步,撞在廊柱上,“我这般粗笨,若碰翻了香盒,倒辜负了郡主的心意。”
她的指尖在香包上收紧,又慢慢松开。
日头移过廊角时,她忽然掩嘴笑:“瞧我这脑子,郡主还让我取两匹杭绸给姐姐裁衣裳。”说着提起裙角往外走,珠花在鬓边轻晃,“姐姐且歇着,我去去就回。”
我望着她的背影转过影壁,这才摸出袖中被捏皱的帕子——方才她拨弄香包时,我借势碰掉了帕子,拾起来时,帕角沾了点黏腻的东西。
放在鼻尖轻嗅,是枇杷膏的甜,混着丝极淡的苦——和香囊里的夜息草,一个味儿。
“夫人,该用午膳了。”小桃端着漆盘进来,“柳嬷嬷说今日做了山药粥……”
“我有些头疼。”我扶着额闭了闭眼,“晚些再用吧。”
小桃应着去传话,脚步声渐远后,我摸向妆匣的铜锁。
匣底的药丸还在,裹着的朱砂粉在阳光下泛着血光。
窗外的蝉鸣忽然静了,我听见院外传来玄影司暗卫特有的脚步声——是谢沉璧的人?
还是翠儿的?
月上柳梢时,柳嬷嬷来送安神汤。
我喝了两口便皱起眉:“今日的汤怎么苦?”
“许是药引子放多了。”她接过碗,“夫人若不想喝,老奴收了去。”
“罢了。”我靠在枕上闭着眼,“我歇得早,嬷嬷也去歇吧。”
门闩落下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支起耳朵听了会儿,确认院外只剩巡夜的脚步声,这才摸出妆匣里的药丸。
月光爬上铜锁时,指尖触到匣底一道极浅的刻痕——是“玄影”二字,笔画细得像针挑的。
这妆匣是谢沉璧成婚前送的,说是“给新妇的体面”。
原来从那时起,他便留了暗记。
我把药丸重新塞回匣底,窗外的竹影晃了晃,像有人掠过。
今夜,该来的,怕是要来了。
我摸黑掀开妆匣最底层的锦缎,指尖在暗格里摸索片刻,触到个油纸包。
拆开时,艾草的苦香混着极淡的青草腥气——这是我前日在后山采的,特意挑了最干燥的叶片揉碎。
夜息草的毒粉被我倒进铜烛台,火折子“噌”地窜起时,火星子噼啪舔着那些暗绿色粉末,腾起的烟雾里有股焦苦。
我捏着香囊的金线开口,将艾草填进去时,指腹蹭到内层残留的夜息草碎末,喉间顿时泛起酸意——好狠的手,这量若再熏三日,便是铁打的身子也要咳血。
最后撒引蛾花粉时,我蹲在墙角,用指甲挑了米粒大的粉末。
这粉是用月见草籽和萤火虫尾壳磨的,青囊阁典籍说它“引蛾如灯,夜出必聚”。
撒完后我对着掌心呵了口气,看粉末轻轻落在砖缝里,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
窗棂上的月光移了三寸时,我听见第一声蛾翼的扑棱。
先是一两声,轻得像羽毛扫过纱帘,接着是一片“簌簌”的振翅声。
我闭着眼蜷在被里,睫毛微微颤动——飞蛾撞在窗纸上的动静越来越密,像有人拿细沙往窗上撒。
门闩响了。
极轻的“咔嗒”,比老鼠啃木楔的动静还小。
我攥紧被角的手背上暴起青筋,呼吸故意放得绵长,像真的睡沉了。
有股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漫过来,是翠儿身上的味道,混着点潮湿的夜露气——她定是翻了后墙进来的。
床沿的绣墩被碰得轻响,那人停在我枕边。
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正落在香囊上,近得连对方衣料摩擦的窸窣都听得清。
是蝉翼纱?
不,更沉些,像云锦。
突然,一片阴影罩住我眼皮——那人俯下身,几乎要碰到我的脸。
我喉间发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时,一只飞蛾“扑棱”撞在那人鬓角,她惊得后退半步,裙角扫过妆台,铜簪掉在地上“当啷”一声。
我在心里冷笑——慌了,到底是没经过暗卫训练的。
脚步声往门口挪,门闩再次轻响。
我数到第十声巡夜梆子时,才敢睁开眼。
月光下,墙角的飞蛾聚成个模糊的团,砖缝里的引蛾花粉被蹭乱了——那人蹲下来检查过。
我摸黑点亮烛台,烛火映出床沿绣墩上的泥印子。
青灰色的,带着点茉莉香粉的甜——郡主府的青砖是用茉莉花瓣和泥烧的,我前日陪柳嬷嬷去库房领冬炭时见过。
第二日卯时三刻,小桃端着漱口水进来时,我正对着铜镜描眉。
镜里映出她涨红的脸:“夫人,翠儿姑娘来了,说给您送新晒的桂花蜜。”
我捏着眉笔的手顿了顿,看着镜中自己眼尾的淡青——昨夜装睡装得太像,倒真熬出了疲色。
“请她进来吧。”我放下眉笔,指尖轻轻抚过枕边的香囊,金线并蒂莲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翠儿的粉罗裙刚转过门槛,目光就黏在了香囊上。
她鬓边的珠花闪了闪,脚步顿了顿才福身:“姐姐今日气色倒比昨日好了些?”
“托妹妹的福。”我拿起香囊晃了晃,艾草的苦香散出来,“这香囊我收着当念想,只是香粉实在受不住,昨儿夜里我换了干艾草——姐姐乡野惯了,就爱这土气味儿。”
她的指尖在裙角绞出个褶皱,眼尾的胭脂跟着抖了抖:“原是我考虑不周……”
“妹妹别多心。”我笑着把香囊塞进她掌心,指腹刻意蹭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子——凉得刺骨,和昨夜那人袖中传来的温度一模一样,“这东西我留着也是闲置,妹妹拿回去,省得辜负郡主的心意。”
她接过香囊时,指节白得几乎透明。
我看着她强撑着笑应“好”,转身时裙角带翻了妆台上的茶盏,琥珀色的茶汁溅在地上,像滴凝固的血。
小桃蹲下去擦地时,我瞥见她裙底露出半寸绣纹——月白色的缎子上,金线绣着并蒂莲,莲心嵌着米粒大的东珠。
这是郡主府的专属绣样,我在玄影司的卷宗里见过拓本。
日头西斜时,院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小桃掀开门帘时,鬓角的绒花歪了:“夫人,门房说……说有个玄影司的小厮,浑身是血撞进前院了!”
我扶着桌沿站起来,指尖触到案上未收的艾草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