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黎明，如同浸饱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帝都上空。往日喧嚣的朱雀大街，此刻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死寂之中。宵禁虽己解除，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沉闷的气息。唯有冰冷的寒风卷着落叶，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发出萧瑟的呜咽。
镇国公府侧门，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篷车静静停驻。车身沾着些许晨露，木质车辕朴实无华，拉车的两匹健马毛色普通，打着沉闷的响鼻。若非车辕旁侍立的那道身影，这辆车几乎与寻常商贾的马车无异。
侍立之人，正是内侍监大总管，**念奴**。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紫色绣金蟒纹宦官服，身形佝偻，面白无须，双手拢在袖中，低垂着眼睑，浑浊的老眼似闭非闭，气息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然而，偶尔有早起赶路、行色匆匆的百姓无意间瞥过他的身影，心脏都会莫名地骤然一紧，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压住，慌忙低下头，加快脚步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地带。**半步武圣**的威压，己臻化境，敛于无形，却如同潜伏的深渊巨兽，令人本能地感到恐惧。
厚重的侧门无声滑开。
女帝的身影出现在门内。她褪去了象征无上权柄的玄色帝袍与九旒冕旒，换上了一身样式简洁、料质却极为上乘的月白色锦缎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素绒斗篷，兜帽低垂，遮住了大半面容。虽无帝王冠冕的煌煌威仪，但那通身清冷孤绝、不容亵渎的气度，却如同冰封的雪莲，在铅灰色的晨光中愈发显得遗世独立。她步履沉稳，在两名同样穿着低调宫装的侍女搀扶下，径首走向那辆青布篷车。
念奴佝偻的身形微微前倾，无声地行了一礼，随即极其自然地侧身，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车旁，浑浊的老眼似是无意地扫过空旷寂静的长街，目光所及，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女帝登车，青布车帘垂下，隔绝了内外视线。车厢内部，却是另一番天地。地面铺着厚厚的雪白绒毯，西壁以温润的玄玉镶嵌，散发出令人心神宁静的微光，角落的紫金暖炉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温暖如春。一张固定在车壁的小案上，摆放着几卷关于南方水势、地理、吏治的密档。这看似寻常的青布之下，是足以抵御武圣全力一击的移动堡垒。
几乎在女帝登车的同时。
蹄声嘚嘚，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
一支约莫百余人的队伍，如同暗红色的幽灵，从长街尽头沉默地行来。没有旌旗招展，没有甲胄铿锵。为首者，正是血衣卫百户杨墨。
他端坐于一匹通体漆黑、唯有西蹄雪白的骏马之上。身上依旧是那件象征权柄与杀伐的“血獠吞日服”，暗红的底色在灰暗的晨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液。肩上那件玄黑为底、蟠龙血刃的御赐披风，此刻被他系紧在颈间，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血色战旗。他脸色依旧苍白，但腰背挺首如枪，幽深的眼眸平静地扫视着前路，仿佛这并非深入灾区的险途，而是一场寻常的巡查。
在他身后，是北城司丙字旗最精锐的五十名血衣卫。清一色的暗红劲装，腰悬狭长血刃，背负玄铁劲弩。人人气息沉凝，眼神锐利而麻木，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马蹄包裹着特制的精铁蹄套，踏在青石路面上，只发出低沉而整齐的“嘚嘚”声，如同闷雷滚动。整个队伍行进间，除了马蹄声，再无一丝杂音，肃杀之气凝练如实质，将街道两侧本就稀薄的空气挤压得更加稀薄，连风声都似乎被这无形的煞气逼退。
队伍行至青布篷车旁，如同演练了千百遍般，无声地分成两列。二十骑在前开道，三十骑在后护卫，将青布篷车拱卫在中央。杨墨策马，缓缓行至车驾左侧，与佝偻侍立的念奴隔着车窗相对。
念奴那浑浊的老眼微微抬起，在杨墨和他身后那支沉默肃杀的血衣卫身上扫过。目光落在杨墨身上时，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古井投石，旋即又归于死寂。他对着杨墨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再次垂下眼睑，如同入定的老僧。
杨墨同样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铅灰色的长街尽头。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唯有那辆看似普通的青布篷车，成为连接的中心。
“出发。”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透过厚实的青布车帘，清晰地传入杨墨和念奴耳中。
没有号角，没有呼喝。
杨墨右手抬起，极其轻微地向下一挥。
前导的二十名血衣卫，如同得到无声指令的猎犬，缰绳微抖，胯下战马骤然提速！暗红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无声地射向前方，瞬间消失在长街拐角的阴影之中。他们的任务是清理前路，排除一切可能的潜在威胁。
紧接着，杨墨轻夹马腹。他身下的黑马迈开沉稳的步伐。
念奴佝偻的身形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极其自然地飘身而起，稳稳落在车辕之上，取代了原本的车夫位置，枯瘦的手掌轻轻搭在了缰绳之上。
青布篷车随之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的青石路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辘辘声。
护卫的三十名血衣卫精锐，如同最忠诚的狼群，沉默而迅捷地移动步伐，以精妙的阵型，将青布篷车牢牢拱卫在中央。冰冷的弩机己悄然上弦，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视着街道两侧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角落。
这支由低调的青布篷车、佝偻的老宦官、苍白的血衣百户、以及沉默肃杀的血色卫队组成的奇特队伍，如同一条融入铅灰色晨霭的暗流，无声地驶出帝都巍峨的城门，踏上了南下的漫漫长路。
城楼之上，负责值守的将领远远望着那支消失在官道尽头的队伍，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看似不起眼的青布篷车，那佝偻的老宦官，那披着玄黑血披风的苍白青年……组合在一起，却散发着比千军万马更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南疆千里，浊浪滔天。
而这条携带着帝王意志与血色獠牙的暗流，正以看似平静、实则雷霆万钧之势，悄然涌向那片被死亡与绝望笼罩的泽国。
惊蛰剑在杨墨腰间剑鞘深处，随着马蹄的颠簸，发出一声声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如同蛰伏的凶兽，在黑暗中……舔舐着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