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铎的玄甲军如同冰冷的铁幕，将别院围得水泄不通。每日清晨，都能听到墙外整齐划一的操练声和兵甲碰撞的铿锵之音，沉闷地敲击着程岁禾紧绷的神经。周时俞来得更勤了，他不再刻意掩饰那种掌控一切的姿态，言语间对即将到来的“变天”流露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他一遍遍在她耳边描绘着太子党的“阴险毒辣”，将程家灭门的血债牢牢钉在东宫头上。
“岁禾，再忍耐几日。”这日清晨，周时俞为她系上一条昂贵的狐裘围领，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冰冷的颈侧，“待尘埃落定，我带你去看一场盛大的‘谢幕’。那些害你父母、害你颠沛流离的魑魅魍魉，都将付出代价。”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心底的恐惧和那被强行灌输的仇恨。
程岁禾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眸底深处的麻木与混乱。周时俞描绘的“真相”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东宫是仇人……她应该恨，应该像周时俞期待的那样，渴望着仇人的覆灭。可为什么，心底总有一丝微弱却顽固的不安在挣扎？那枚被碾碎的徽记，周时俞眼中偶尔闪过的、与“恩人”身份截然相反的冰冷算计……像细小的冰碴，刺穿着他精心编织的谎言之网。
“今日我要随郑将军入宫面圣，”周时俞整理着袖口，玄色蟒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矜贵，也愈发深不可测，“晚些回来陪你用膳。”他俯身，似乎想在她额角落下一吻。
程岁禾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微微偏头。周时俞的动作顿住，眼神倏地一冷，但很快又化作一丝无奈的纵容：“还是这般怕我？”他轻笑一声，带着掌控者的游刃有余，“罢了，你且安心待着。外面……不太平。”
他转身离去，留下满室沉凝的威压和那挥之不去的、清冽又危险的雪松气息。
程岁禾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庭院里被高墙切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墙外玄甲军巡逻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重，如同敲在心上。沉闷，窒息。她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犹豫再三，她低声对侍立一旁的云袖道：“我……想去梅园走走。”那是别院唯一一处没有被高大冬青完全遮挡视线的地方，虽然只能看到一小段府邸后巷的街景。
青萝垂首，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将军吩咐，近日城中戒严，为小姐安危计，不宜外出。梅园风大，恐伤了小姐贵体。”
又是这样。程岁禾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她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午后，天空意外地放晴了片刻，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落下来。或许是这难得的暖意给了她一丝勇气，程岁禾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只在廊下站一站，晒晒太阳，也不行吗？”
青萝抬眼看了看她苍白却固执的脸，又看了看窗外难得的晴光，沉默片刻，终于微微颔首：“请小姐稍候，奴婢让人去廊下备好暖炉和软垫。”这己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片刻后，程岁禾被裹得严严实实，在青萝和另一名仆妇的“陪伴”下，来到了连接主屋与梅园的回廊下。阳光确实带来一丝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她倚着朱红的廊柱，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没有被冬青完全遮挡的府邸后巷出口。
巷口空寂，只有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由远及近。
一辆青呢小轿在几名便装侍卫的护卫下，从巷口缓缓经过。轿帘并非完全密闭，或许是主人想透透气，帘子被掀起了一角。
就在那一瞬间！
一张清癯温和的脸庞映入了程岁禾的眼帘！
那人约莫三十许，面容略显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思和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澄澈温和，如同秋日平静的湖水。他穿着素雅的月白色常服，没有过多的纹饰，气质儒雅内敛。此刻他正微微蹙眉，用手帕掩着嘴，似乎压抑着咳嗽，但动作间依旧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端方与仁厚。
这张脸……这张脸！
程岁禾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认得这张脸！
虽然只在宫宴上远远望见过一次，虽然周时俞口中描绘的太子是那样阴险狠毒、面目可憎……但此刻亲眼所见，这张脸孔上流露出的，分明是悲悯、忧虑和一种深沉的疲惫！那眼神，与她记忆中父亲为百姓陈情、忧心国事时的眼神何其相似！与她想象中阴鸷狠毒的“灭门仇人”形象，天差地别！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轿帘很快放下，那惊鸿一瞥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但那张温和悲悯的脸，那双澄澈忧虑的眼，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程岁禾的脑海里！
“小姐？”青萝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将她从巨大的震惊中拉回现实。
程岁禾猛地回过神，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冰冷的廊柱，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那是谁？
那个坐在轿子里的人是谁？
周时俞不是说太子阴险狠毒，如同豺狼吗？可刚才那人……那人明明……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藤，瞬间缠绕上她的心！
周时俞在骗她！
他在骗她！
关于太子，关于东宫，甚至……关于她父母惨死的真相！
巨大的冲击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周时俞那温润如玉的面孔，此刻在她脑海中扭曲变形，显露出底下狰狞的底色。他一遍遍灌输的仇恨，此刻像最恶毒的诅咒反噬回来！
“小姐，您脸色很不好，是不是风太大了？我们回去吧。”云袖上前一步，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程岁禾任由她扶着，脚步虚浮地往回走。阳光似乎失去了温度，廊下的暖炉也驱不散她心底骤然升起的刺骨寒意。
回到房间，她将自己蜷缩在窗边的软榻上，紧紧抱住双臂。窗外，玄甲军巡逻的脚步声依旧沉重规律，如同周时俞无处不在的控制。但此刻，这声音在她听来，却像催命的鼓点。
惊鸿一瞥的太子面容，与周时俞阴鸷的眼神，在她脑海中反复交错、撕扯。
一个是周时俞口中不共戴天的仇人，却有着悲悯温和的容颜。
一个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恩人”，却编织着密不透风的谎言，将她囚禁在仇恨的牢笼。
究竟……谁才是真？谁才是假？
周时俞……他到底是谁？他想要什么？
而她程岁禾，又该相信什么？
混乱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那颗被强行埋下的仇恨种子尚未发芽，便被这猝不及防的真相之光灼烧，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刺骨的恐惧和对未知深渊的巨大迷茫。她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周时俞精心构筑的谎言堡垒，而惊鸿一瞥所见的，却可能是足以让她粉身碎骨的……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