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来得缠绵，细密的雨丝如银针般斜斜织入青瓦白墙间。沈知意倚在湖心画舫的雕花窗边，望着雨帘中初绽的粉荷，指尖无意识着母亲留下的青铜药壶。壶身的并蒂莲纹在水汽中泛着温润的光，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母亲正隔着二十年的时光，对她温柔浅笑。
“当心着凉。”裴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煮沸的茶香。他将刻着缠枝莲纹的青瓷杯轻轻放在案几上，杯口腾起的热气氤氲了窗棂上的水珠。见沈知意仍出神地望着湖面，他轻叹一声，取来绣着银线的薄毯披在她肩上，“又想起林叙白的话了？”
沈知意垂眸，杯中碧色茶汤映出她微蹙的眉。林叙白离开那日晨光里的背影，与父亲在月莲谷消散时的眼神，总在她梦中交替闪现。“裴砚，”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如果当年没有蛊术的诱惑，我们的父母...会不会真的在江南过着平静的日子？”
裴砚在她身侧坐下，伸手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掠过她泛红的耳垂时，他注意到她睫毛轻轻颤动。“或许会吧。”他望着雨幕中摇曳的莲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密信，信中提及清平阁与清莲医坊早年的盟约，“但命运的轨迹，往往藏在最细微的转折里。”
话音未落，船身突然轻轻一晃。江凛撑着油纸伞从船头快步走来，青衫下摆沾着零星泥水。“方才接到线报，”他抖落伞上的水珠，从怀中掏出卷泛黄的图纸，“有人在苏州城西的废弃医馆，发现了与清莲医坊相似的莲花标记。”
沈知意猛地起身，薄毯滑落肩头。图纸展开的瞬间，熟悉的莲纹刺痛了她的眼睛——那是父亲书房暗格里，与蛊虫手记放在一起的设计图。“这是...炼制血月蛊的祭坛图纸。”她的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年父亲就是用这样的图纸，在月莲谷...”
裴砚握住她冰凉的手，将她微微颤抖的身躯揽入怀中。他能感觉到她心脏剧烈的跳动，像受惊的雀鸟。“别怕，”他在她发顶轻声说，“这次有我在。”转头看向江凛时，眼中己凝起寒霜，“医馆周围可还有其他异动？”
江凛神色凝重：“医馆地下传来断续的呻吟声，百姓传言是怨灵作祟。但根据线报描述，那些声音...倒像是中了蛊毒的症状。
雨不知何时停了，残阳透过云层洒下，将湖面染成血色。沈知意望着图纸上扭曲的莲纹，突然想起林叙白癫狂时的嘶吼。她挣脱裴砚的怀抱，起身将母亲的药壶紧紧抱在胸前：“我们现在就去。如果还有人在遭受蛊毒折磨，我...”她顿了顿，指甲几乎要刺破药壶的铜壁，“我不能再让悲剧重演。”
苏州城西的废弃医馆在暮色中阴森可怖，爬满青苔的门楣上，半块“医”字牌匾在风中摇晃。沈知意踏过破碎的门槛，腐木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与血腥气，混合着某种令人作呕的腐臭。
“小心！”裴砚突然揽住她的腰往后疾退。一道黑影从房梁上骤然坠落，重重砸在他们方才站立的位置。沈知意定睛一看，竟是个面色青紫的少年，脖颈处布满蛛网般的黑色蛊纹，双眼翻白，口中不断溢出黑色黏液。
江凛迅速抽出佩剑，剑身在暮色中划出冷光。“这些人被下了‘噬魂蛊’，”裴砚蹲下身子，银针探入少年喉间，针尖瞬间发黑，“中蛊者会逐渐丧失神志，沦为行尸走肉。”他话音未落，医馆西周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嘶吼，数十个身影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他们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虫子在蠕动。
沈知意握紧软剑，手心全是冷汗。这些扭曲的面容，让她想起月莲谷地牢里的场景。“裴砚，你说过噬魂蛊需要以活人血养蛊...”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难道这里...”
“没错。”裴砚将她护在身后，银针如暴雨般射出，“有人在暗中重启血月蛊的炼制。”他的目光扫过医馆墙壁上暗红的符咒，突然瞳孔微缩，“这些符咒的画法...与林叙白使用的秘术如出一辙。难道他...”
“不！”沈知意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望着那些被蛊虫控制的受害者，想起林叙白离开时疲惫却释然的眼神，“他不会的。他说过，仇恨该结束了。”
正说着，医馆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阴森的笑声。一个蒙着黑纱的身影缓缓走出，手中握着根刻满莲花的骨笛。笛声响起的瞬间，所有中蛊者同时发出尖锐的嚎叫，皮肤下的蛊虫开始疯狂钻动。沈知意感觉头痛欲裂，软剑几乎握不住，恍惚间，她听见那个声音说：“沈姑娘，你以为解开了二十年前的真相，就能高枕无忧了？”
裴砚的银针精准射向对方大穴，却在触及黑纱的瞬间被一道无形屏障弹开。黑纱人发出得意的笑：“这是用清莲医坊镇派之宝‘莲心蛊’炼制的防护，就凭你们...”
“莲心蛊？”沈知意突然想起母亲药壶底部的暗格，那里藏着半块刻着莲花的玉珏。她颤抖着取出玉珏，只见玉珏在笛声中泛起微光，与黑纱人周身的蛊气产生共鸣。“你究竟是谁？”她大声质问，“为什么会有清莲医坊的秘术？”
黑纱人沉默片刻，缓缓摘下面纱。沈知意只觉眼前一黑——那张脸，竟与林叙白年轻时的画像一模一样！
沈知意手中的玉珏“当啷”坠地，在青砖上撞出清脆回响。烛光摇曳中，黑纱人摘下伪装的瞬间，那张与林叙白如出一辙的面容让空气骤然凝固。对方眼角未褪的笑纹还带着残夜的冷意，可眼底翻涌的阴鸷却与记忆中老泪纵横的身影判若两人。
“很惊讶？”那人指尖抚过骨笛上的莲花纹路，指甲缝里凝结着暗红血痂，“林叙白不过是我的一枚弃子。”他突然逼近，腐臭的气息喷在沈知意脸上，“当年他满心复仇，却不知自己的每一步都在为我铺路。”
裴砚迅速挡在沈知意身前，银针在袖中蓄势待发。他注意到对方脖颈处若隐若现的银色刺青——那是血莲教高层才有的标记。“你是血莲教余孽。”他冷声开口，余光瞥见江凛己绕到对方身后，手中长剑泛着森冷的光。
“聪明。”那人突然仰头大笑，震得房梁上的积尘簌簌落下。他扯开衣襟，胸口赫然浮现出与青铜鼎上如出一辙的蛊虫图腾，“当年沈清秋背叛血莲教，毁掉了最重要的蛊种，我蛰伏二十年，就是要让沈家血债血偿！”
沈知意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父亲临终前的眼神突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原来那些日夜的悔恨，不仅是对清莲医坊的愧疚，更是在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赎罪。“所以你利用林叙白的仇恨，重启血月蛊的炼制？”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没错。”那人猛地甩出骨笛，笛声化作尖锐的音波袭来。中蛊者们如疯魔般扑向三人，裴砚的银针瞬间织成密网，却被音波震得倒飞而回。“那些蝼蚁不过是蛊引的容器，而你——”他猩红的目光锁定沈知意，“作为沈清秋的血脉，才是打开终极蛊阵的钥匙！”
江凛的长剑突然从斜刺里劈来，却在触及对方衣角时被一层冰膜挡住。“小心！他身上有玄冰蛊的寒气！”裴砚大喊着拽住江凛后领，两人狼狈地滚向一旁。沈知意趁机甩出软剑，剑穗上母亲留下的银铃突然发出清越声响，竟让疯狂的中蛊者们微微停滞。
“这声音...”那人脸色骤变，“你怎么会有清莲医坊的镇魂铃？”他突然发狂般冲向沈知意，袖口甩出的冰刃在地面划出狰狞裂痕。裴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左肩瞬间被冰刃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溅在青砖上，转眼凝成冰晶。
“裴砚！”沈知意的尖叫刺破死寂。她看着裴砚苍白的脸色，记忆中无数个他挡在身前的画面闪过——月莲谷的碎石、运河边的蛊虫、还有此刻为她流血的伤口。愤怒如野火般吞噬了恐惧，她握紧玉佩，突然想起父亲手记里最后的批注：“以真心为引，以血脉为祭...”
“你以为沈家只剩我一个？”她猛地扯开衣襟，胸口浮现出淡金色的莲花印记——那是母亲临终前用蛊术种下的血脉封印。“二十年前，我父亲毁掉了血月蛊的核心，却把破解之法藏在了沈家血脉里！”
那人瞳孔骤缩，骨笛的笛声开始变得凌乱。中蛊者们发出痛苦的嘶吼，皮肤下的蛊虫疯狂冲撞。“不可能！沈清秋明明...”他的声音被突然爆发的蛊虫爆炸声淹没。沈知意的莲花印记发出耀眼光芒，所有中蛊者身上的黑色纹路开始消退，化作点点萤火消散在空中。
“结束了。”裴砚强撑着起身，染血的手轻轻覆上沈知意的印记。他能感觉到她身体在剧烈颤抖，却依然挺首脊梁，像一朵在狂风中绽放的白荷。“你做到了，知意。”他的声音带着欣慰与心疼。
那人大吼一声，周身突然爆发出强烈的寒气。他的皮肤开始皲裂，无数蛊虫从伤口钻出，在空中组成巨大的血莲图案。“就算死，我也要拉你们陪葬！”他狞笑着冲向沈知意，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被一道熟悉的身影截住。
“师兄，收手吧。”虚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林叙白倚着门框，胸前插着半截断剑，鲜血顺着衣角滴落。他望着那张与自己相同的脸，眼中满是悲凉，“当年你为了炼制蛊虫，害死了阿宁，现在还要毁掉她的女儿吗？”
“你...你竟然没死？”那人惊恐地后退，蛊虫组成的血莲开始崩解。林叙白踉跄着走近，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血印：“我早该想到，当年医坊大火，唯一失踪的首席弟子...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叛徒。”
沈知意看着两个相似的面容对峙，突然明白为何林叙白离开时那样平静——他早就知道真相，却选择独自面对。“林前辈...”她刚开口，就见林叙白转身对她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丫头，带着阿宁的药壶，好好活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告诉世人，清莲医坊...从来都是济世救人的...”话音未落，他的身体重重倒下，手中紧握着半块与沈知意玉佩契合的玉珏。
那人大叫着冲向玉珏，却被裴砚和江凛联手制住。失去主人的蛊虫西处逃窜，在晨光中化作灰烬。沈知意捡起两块玉珏，看着它们严丝合缝地拼成完整的莲花，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苏州城的青瓦上。湖心画舫的莲花灯还在摇曳，裴砚轻轻为沈知意披上外衣，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痕。“我们回家吧。”他低声说。
沈知意望着远方初升的朝阳，握紧手中的玉珏。二十年的恩怨，终于在这一刻画上句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