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后院的暖阁里，卫南依正临窗临摹《孙子兵法》，笔尖刚落在“兵者，诡道也”几个字上，就见贴身丫鬟春桃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还攥着块没绣完的帕子。
“小姐！小姐！”春桃跑得脸红气喘，一进门就嚷嚷，“前院刚传来的信，陛下……陛下要给您指婚了！是二皇子顾渊殿下！”
卫南依握着狼毫的手猛地一顿，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黑点。
她抬眼，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垂下眼帘，指尖轻轻着纸面：“顾渊？”
这名字像颗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漾开层层涟漪。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宫里，那时父亲还在京中任职，她总跟着哥哥卫骁皇子住所跑。
卫骁与二皇子顾渊总凑在一起，不是在演武场比剑，就是蹲在御花园的假山下偷偷分食点心，两个半大的少年勾肩搭背，笑声能惊飞满树的麻雀。
而她，就像个小尾巴，扎着双丫髻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母亲给的蜜饯，见顾渊打赢了哥哥，就鼓起腮帮子瞪他；
见他被哥哥按在地上，又偷偷把蜜饯往他手里塞。有一次顾渊爬树掏鸟窝，不慎摔下来，是她哭着喊来侍卫，还把最宝贝的玉坠塞给他压惊。
“小姐，您发什么呆呢？”春桃凑过来，见她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忍不住打趣，“二皇子殿下可是咱们大楚的战神呢！
定平关一战，单枪匹马救援，那叫一个英勇！配您正好！”
卫南依被她逗得回过神，轻轻放下笔：“小时候瞧着，倒像个野孩子，爬树掏鸟窝样样在行，不知如今成了怎样的人。”
她想起方才春桃说的“战神”，又想起父亲书房里偶尔提及的“戍边有功”，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她想象中的良人，该是英勇盖世，能在沙场上护国安邦；该是气度不凡，能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更该是心怀天下，懂得百姓疾苦，顾渊会是这样的人吗？
十年游历，他走遍天下。
定平关的战功，分赏将士的体恤，听起来倒有几分她期许的模样。可……帝王家的皇子，心思会不会也像兵书里写的那样，藏着太多“诡道”？
“小姐您就别愁啦！”
春桃见她蹙眉，笑着摆手，“听说二皇子殿下对下属极好，打了胜仗从不独吞功劳，这等心性，定然差不了。
再说了，您要是嫁过去，世子爷和二皇子是好兄弟，往后您在婆家也不会受委屈呀！”
卫南依被她说得耳根微红，伸手捏了捏春桃的脸颊：“就你懂得多。”
嘴上嗔怪着，心里那点顾虑却淡了些。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外抽芽的柳树，忽然想起很久前，那个爬树摔下来的少年，抹了把脸上的泥，冲她咧嘴笑：“等我长大了，就去守边关，保你们都平平安安的。”
春桃在一旁偷偷打量着自家小姐，见她望着窗外，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忍不住捂嘴偷笑，自家小姐呀，嘴上说着顾虑，心里怕是早就乐开花了吧。
卫南依从暖阁出来，沿着游廊往卫骁的书房走，刚转过月洞门，就见哥哥卫骁正站在廊下，手里捏着片枯叶，眉头拧得紧紧的，连她走到跟前都没察觉。
“哥，你在想什么？”卫南依轻声问。
卫骁猛地回神，见是妹妹，忙敛了愁绪，强扯出个笑：“没什么，刚从父亲那儿回来，想着点军务上的事。”
他自然不会告诉妹妹，父亲刚在书房里发了多大的火，更不会说那桩看似荣宠的婚事背后，藏着怎样的刀光剑影。
卫南依盯着他：“我听说了，陛下要把我指给二皇子顾渊。”
她顿了顿，见哥哥眼神闪烁，又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方才我瞧着父亲的管家从书房出来时，脸色也不好。”
卫骁避开她的目光，往石桌上一坐：“能有什么事？陛下赐婚是天大的荣宠，父亲许是觉得太突然，一时没缓过来。”
他怕多说露了馅，忙转了话题，“怎么，你找我有事？”
“我想问你，”卫南依在他对面坐下，眼里满是好奇，“顾渊现在……是个怎样的人？小时候总觉得他野得很，爬树掏鸟窝比谁都能，现在当了将军，是不是变得很严肃？”
一提顾渊，卫骁脸上的阴霾顿时散了大半，话匣子也打开了：“严肃？那得分对谁。对那些偷奸耍滑的兵油子，他能把脸板得像块冰；可对底下的兄弟，那是掏心掏肺的好。
定平关那一仗，他夜闯齐营，硬是把被围困的兵卒给抢了回来，自己肩上中了箭，回来还笑着跟安慰兵卒说‘这点伤，比小时候摔下树轻多了’。”
他说着，眼里泛起真切的笑意：“北境大营冬天下大雪，北境营里的兵没换上冬衣，他首接把自己的貂裘扒了，劈成几块给老兵裹着，自己裹着件单衣在帐里看军报。
还有啊，他从不摆皇子的架子，跟士兵同吃同住，营里的伙夫都敢跟他开玩笑，说他吃得多，得加口粮。”
卫南依听得入了神，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那……他待百姓如何？”
“更没的说。”卫骁一拍石桌，“听说江南闹水灾，他游历到此，在当地组织民间豪族去赈灾，愣是在泥水里泡了半个月，亲自背着老人往高处转移。
结束后跟个泥猴似的，却乐呵呵地说‘救回来的人，比打胜仗还多’。”他说着，忽然凑近妹妹，压低声音，“而且我跟你说，他虽在军中多年，却没丢了读书的本事，上次路过青州说等北疆安定了，就教边民种高产的谷子。”
卫南依的眼睛越睁越亮，方才那些关于“帝王心术”的顾虑，被哥哥口中那个鲜活的身影冲得淡了。
原来那个爬树掏鸟窝的少年，真的长成了她期许的模样——英勇盖世，是因为他护着身后的家国；气度不凡，是因为他眼里装着袍泽与百姓；心怀天下，从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踏踏实实地扛在肩上。
“听起来……倒真是个不错的人。”她小声说，耳根悄悄红了。
卫骁见妹妹这模样，心里既欣慰又酸涩，拍了拍她的肩：“放心，顾渊不是那等负心薄情的人。你们小时候还有过一段‘玉坠之交’呢，他要是敢欺负你，哥哥第一个不饶他。”
卫南依被他说得脸更红了，起身道：“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说着，转身就往回走，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看着妹妹的背影，卫骁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重新拾起那片枯叶，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刚才说的，全是真话，可他没说的是，顾渊越是这样磊落坦荡，将来若真要站在对立面，那把刀就越是锋利，越能伤人。
风穿过回廊，卷起几片落叶，卫骁望着天边沉沉的暮色，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桩婚事，到底是良缘，还是劫数？连他自己也说不准了。
卫南依刚回暖阁，春桃就捧着幅卷轴进来，献宝似的铺开：“小姐您看，这是二皇子的画像！”
画上的顾渊一身银甲，立于定平关城头，眉眼锐利中带着温和，嘴角那抹浅笑，竟与儿时爬树摔下来时的模样隐隐重合。
卫南依指尖轻触画像，哥哥说的那些事忽然有了具象——那沉稳的眉宇藏着十年风霜，坚定的眼神盛着家国百姓。
“是不一样了。”她轻声道，目光在画像上凝了许久，脸颊悄悄泛起红。
春桃在旁偷笑，见自家小姐把画像珍而重之地收进妆奁，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