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刚扶走云西月,顾渊便撑不住似的歪在椅背上,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平日里沉静的眼。
枣儿端着醒酒汤进来时,正撞见他抬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指尖都带着酒气。
“殿下,喝点醒酒汤吧。”她把汤碗放在桌上,声音放得极轻。
顾渊没睁眼,只含糊地应了声,被她半扶半搀着站起身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他身上的常服沾了酒渍,领口敞开着,露出半截锁骨,褪去了往日的疏离,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扶他回卧房躺下时,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眼神朦胧却带着笑意:“枣儿,还记得……当年在江南,你偷拿铜板买桂花糖……”
枣儿心里一暖,笑着拍开他的手:“殿下都记着呢?那时您还说要告诉林伯罚我呢。”
他“唔”了一声,翻了个身,很快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竟是睡着了。
枣儿替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借着月光细细打量。
他睡着时眉头微蹙,像是还在琢磨军务,嘴唇抿着,却没了醒时的凌厉。在江南的雨巷里,他撑着伞陪她看卖糖画的老人;在塞北的草原上,他教她辨认星象,说“每颗亮星都对应着一个忠魂”。
那时的他,虽也沉稳,却总带着少年人的疏朗,会因为吃到地道的牛肉面而眼睛发亮,会在看到百姓流离时沉默许久。
回到唐安,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笑容也渐渐藏在了城府之后,像此刻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己是难得。
枣儿轻轻替他拨开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酸涩。
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年那个陪她偷买糖吃的公子,如今己是能独当一面的二皇子,而她也从那个毛躁的小丫头,长成了能为他打理后院的模样。
窗外的月光移过床脚,她端起没喝完的醒酒汤,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三皇子顾昀的府邸偏厅里,烛火明明灭灭。他的舅舅段家主坐立难安,手指反复着茶盏边缘,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昀儿,幽州那边炸锅了!那些泥腿子不知受了谁挑唆,竟聚众闹了起来,说是要冲进府衙‘讨公道’,这要是传到唐安,咱家在幽州的产业……”
顾昀斜倚在软榻上,指尖转着枚玉扳指,脸上没什么表情:“闹起来了?我早说过,舅舅在幽州兼并土地太急,去年刚圈了两千亩良田,今年又强占了河边的滩涂,那些农户没了活路,不反等着饿死?”
段家主额头冒汗,连忙起身作揖:“是舅舅贪心了!可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啊!消息估摸着明日一早就会传回京城,御史台那帮人正盯着咱家呢,要是被他们抓住由头……”
“慌什么。”顾昀放下玉扳指,端起茶盏抿了口,“消息传回来之前,你还有一夜时间。”
他抬眼看向自家舅舅,眼神冷了几分,“把你在幽州的管事换了,找个替罪羊推出去,就说是他私吞赈灾粮、强占民田,与段家无关。再散些银子给那些领头的农户,让他们‘息事宁人’。”
段家主眼睛一亮:“昀儿的意思是……”
“擦干净你的屁股。”顾昀打断他,“别让人家抓到实据。
至于朝堂上,我会让御史台的人先压一压,再让户部递个折子,说是‘刁民作乱,己由地方官平定’,先把这事压下去再说。”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警告:“段家是我推到台面上的人,舅舅要是自己掉链子,可别怪我不顾情面。”
段家主连连应下,额头的汗总算消了些:“谢昀儿指点!舅舅这就连夜赶回府里安排,定不会给你添麻烦!”
早朝的钟声刚落,幽州急报便被内侍捧到了龙案前。
楚帝展开奏折,看着上面“数万农民聚集成军,连破三县,首指幽州城”的字样,脸色瞬间沉如寒冰,猛地将奏折拍在案上:“废物!一群废物!区区农民作乱,竟闹到这等地步!”
御座下的文武百官噤若寒蝉,三皇子顾昀跪在人群里,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
他昨晚还以为只是小打小闹,却没想到乱子竟大到这个地步,心头发紧,连头都不敢抬。
楚帝目光扫过群臣,沉声道:“幽州乃北疆重镇,绝不能丢!季远山,你南派可有合适的将领?”
南派之首季远山出列拱手:“臣推荐明威,此人久经沙场,定能平定叛乱。”
话音刚落,北派的秦国公宁越便上前一步:“陛下,明威虽勇,却不善山地作战。幽州多丘陵,臣以为北派的万海更合适。”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争执起来。楚帝眉头紧锁,显然也拿不定主意。
这时,首辅李默缓步出列,声音沉稳:“陛下,老臣有一言。
据报,幽州南北两侧皆有乱军,情形复杂。
大皇子殿下前些年便己蓄养私兵,二皇子殿下近日也新练了三千锐士,不如就让两位殿下分兵前往,大皇子平定北路,二皇子平定南路,既显皇家亲征之威,也能让两位殿下历练一番。”
楚帝眼中闪过一丝意动,他确实想看看两个儿子的真本事,当即颔首:“此议可行。”
“陛下!”季远山连忙道,“二皇子的私兵刚练不久,恐难担此重任。臣愿从南派禁军调拨一千精兵,协助二皇子殿下。”
宁越见状,立刻反驳:“季公此言差矣!大皇子殿下虽未亲历大战,却胸有丘壑,臣也愿从北派选五百骑兵,辅佐大皇子殿下。”
楚帝摆了摆手:“不必争了,就依你们所言。大皇子、二皇子,明日便点兵出发,务必早日平定叛乱,安抚百姓!”
“儿臣领命!”顾渊与大皇子顾衍齐声应道。
退朝时,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顾昀还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本以为能压下去的乱子,竟演变成了两位皇兄领兵出征的局面。
“三皇弟这脸色可不太好啊。”
大皇子顾衍路过他身边时,刻意放慢脚步,语气里满是嘲讽,“段家在幽州的产业不少吧?这次乱子闹得这么大,你这个做外甥的,怕是要倒霉了。”
顾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渊从他身边走过时,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嘲讽,也没有同情,仿佛只是看了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心里清楚,这场出征看似是历练,实则是父皇对他们的考验,更是南北两派势力的暗中角力,容不得半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