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的广播刺啦响了两声,徐静淑正蹲在院门口择韭菜,听见"妇女讲习班"几个字,手一抖,两根韭菜骨碌碌滚进泥里。
"下月十五开班,教识字、讲卫生、学政策文件——"大队长的公鸭嗓混着电流声炸响,"名额有限,优先劳动积极分子!"
徐静淑弯腰捡韭菜,指尖触到的泥点,前世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年小儿子发烧,周月婵捏着赤脚医生的药费单,说"三块五",她数着攒了半年的鸡蛋钱递过去,后来才知道实际只要两块八;还有队里分红薯,会计在账本上画了个圈,她盯着那团墨迹,连自己该领多少斤都不敢问。
"静淑!"
赵西婆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徐静淑抬头,见记工员正踮着脚往院里张望,蓝布衫袖口沾着墨点——她刚在队部誊完工分表。
"我正找你呢!"赵西婆跨进门槛,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报名表,"大队长说今年讲习班就五个名额,我第一个就想到你。
你看啊,这半年你出工率九成八,上个月还带妇女组翻了三亩荒地......"
徐静淑接过表,指尖蹭过纸张边缘的毛边。
她看见"徐静淑"三个字在姓名栏里空着,像块等着填色的白布。
"我报。"她把韭菜往竹篮里一放,从裤兜摸出半截铅笔,笔尖在"文化程度"那一栏顿了顿——前世填"文盲"时她恨不得钻进地缝,这回却写得用力,"不识字,但想学。"
赵西婆凑过来看,忽然拍了下大腿:"好!
我就说你该去!
去年你帮张寡妇算工分,算盘珠子拨得比会计还响,就是吃了不认字的亏......"
里屋的门"砰"地撞在墙上。
周月婵穿着红底碎花衫冲出来,鬓角的刘海乱成鸡窝:"娘!
你要去学习,那家里谁做饭?
谁喂猪?"她扑到徐静淑跟前,眼眶泛红,"大柱上工累得狠,翠兰要带弟弟,我......我手笨,洗不干净衣服......"
徐静淑没抬头,继续填表。
她闻见周月婵身上飘来的雪花膏味——这是前世她最熟悉的味道,每次周月婵要算计她,总爱往脸上多拍两下,装出娇弱样。
"家务按前三天的分工来。"她笔尖在"备注"栏画了道线,"你负责早饭,翠兰管晚饭,我晌午带凉馍去队部。"
周月婵的指甲掐进掌心。
三天前徐静淑立的规矩像根刺扎在她心口:以前婆婆天不亮就起来烧火,现在要三个儿媳(虽然目前只有她)轮流做饭;以前她把脏衣服往婆婆怀里一塞,现在得自己蹲在河边搓;最可气的是大柱居然帮着婆婆说话,说"娘累了半辈子,该享享清福"。
"我也要报名!"她突然拔高声音,转身拽住赵西婆的袖子,"我在县城学过裁衣裳,也算有手艺......"
赵西婆抽回手,用沾墨的食指敲了敲记工本:"月婵啊,你这个月出工九天,其中三天还是去县城串亲戚。"她翻开本子,"劳动积极分子的标准是月出勤二十天以上,你还差十一......"
周月婵的脸涨得通红,转身跑回屋,木门摔得山响。
徐静淑把填好的表递给赵西婆,看见她眼角的笑纹:"保准能过。
昨儿大队长还说,要树你当典型呢。"
周月婵在屋里哭了半宿。
她缩在炕角,听着外屋徐静淑的咳嗽声——那声音比前世轻多了,前世这时候婆婆己经咳得睡不着,得靠她捏着药罐骂"老不死的费钱"才肯喝。
"娘!"天刚蒙蒙亮,她就踹开母亲的院门,"徐静淑要去讲习班,她走了谁伺候我们?"
周母正在喂鸡,竹筛子"哐当"掉在地上。
她扯着周月婵的胳膊往屋里拖:"你傻啊?
讲习班是能学本事的,她学了字,以后工分账算得更精,你还怎么占便宜?"
"那怎么办?"周月婵抹着眼泪,"王队长说名额定了,赵西婆又向着她......"
周母一拍大腿:"走!找大队长说理去!"
两人风风火火赶到队部时,赵西婆正往墙上贴报名表。
周母踮脚看了眼,徐静淑的名字端端正正写在第一行,后面跟着"红星大队劳动模范"的备注。
"大队长!"周母叉着腰喊,"我们月婵也是妇女,凭啥不能参加?"
大队长正蹲在门槛上抽烟,听见动静抬头:"赵西婆,月婵这月出勤多少?"
"九天。"赵西婆翻着记工本,"上月十二天,大上月十天。"她转头对周母笑,"大姐,咱们这讲习班是给干活的妇女学本事的,不是给......"她顿了顿,"享清福的学的。"
周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拽着周月婵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你等着!
我闺女嫁过来是当媳妇的,不是当长工的!"
赵西婆望着她们的背影摇头,低头整理报名表时,发现最底下多了张皱巴巴的纸——是周月婵偷偷塞的,姓名栏写着"周月婵",文化程度填"识字",可"识"字多写了一点,成了"枳"。
名单公布那天,队部墙根围了一圈人。
徐静淑端着搪瓷缸来打热水,远远就听见张婶子的大嗓门:"看看人家徐婶,出工比小伙子还狠,学习也争第一!"
"那是,"李嫂子接话,"上回分玉米,要不是徐婶盯着,会计差点少算她五斤。
她要识了字,咱们以后分粮都找她帮忙!"
周月婵挤在人群后面,指甲把衣角绞出个皱巴巴的团。
她看见"徐静淑"三个字用红笔圈着,旁边画了颗五角星——那是大队长特意标上去的"模范学员"。
"月婵也在啊?"张婶子转头看见她,"你咋不去报名?
听说讲习班要教织毛衣花样,你不是会裁衣裳吗?"
周月婵喉咙发紧,勉强笑了笑:"我......我家里忙。"
人群慢慢散了,她盯着墙上的名单,阳光晒得后颈发烫。
前世这时候,婆婆正蹲在灶房给她熬鸡汤,手背上全是烫泡;而现在,婆婆正跟着赵西婆往队部走,蓝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要飞起来的鸟。
傍晚的灶房飘着玉米饼的香。
徐静淑把最后一筐红薯藤喂完猪,擦了擦手进堂屋。
周月婵正蹲在灶前烧火,火苗映得她眼眶泛红——她刚才偷偷翻了婆婆的箱子,没找到藏着的粮票。
"从明天起,我要准备讲习班的事。"徐静淑往八仙桌上一坐,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面,"家务按分工来,谁要是嫌累......"她扫了眼周月婵,"就别吃饭。"
大柱从里屋探出头:"娘,我明早帮你拾掇书本文具。"
翠兰抱着小弟弟凑过来:"我帮你抄笔记!
上次王老师教的'人'字,我还记着呢!"
周月婵捏着烧火棍,火星子"噼啪"炸在她手背上。
她望着婆婆眼角的笑纹,突然想起前世临终前,婆婆攥着她的手说"想吃口热粥",她却把碗扣在灶台上。
眼泪砸在柴火上,腾起一小股青烟。
深夜,徐静淑坐在炕沿翻旧报纸。
月光透过窗户,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标题上洒了层银霜。
她摸出赵西婆给的识字本,第一页工工整整写着"徐静淑"——这是她今天在队部跟王老师学的。
外屋传来脚步声,是大柱端着碗进来:"娘,我煮了酒酿圆子,趁热吃。"
徐静淑接过碗,看见儿子眼里的光——前世这时候,他还在周月婵的哭闹里帮着劝她"当娘的要忍让"。
"明早把全家叫到堂屋。"她喝了口圆子汤,甜丝丝的,"有些规矩,得再立立。"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响,像是在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