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裹着潮气钻进衣领,徐静淑蹲在灶房后的墙角,指尖触到松过的土块还带着白天晒过的余温。
她埋下最后一根细麻绳时,铜铃在窗棂上轻晃了一下,脆响惊得墙角的蛐蛐儿噤了声。
"娘,我藏好了。"柴房的竹门帘被掀起一道缝,十六岁的翠兰探出头,麻花辫上的蓝布绳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这是徐静淑特意支开三个儿子后,单独跟小女儿交代的任务——前世周月婵第一次偷锅时,正是利用了翠兰心软,说"帮嫂子递个碗"才骗开人。
如今她摸着兜里的硬糖,那是翠兰去年用半块红薯跟隔壁换的,"藏在柴堆后面,听见铜铃响就来喊我。"
徐静淑首起腰,手撑在墙根的青石板上。
前世此时她正发着烧,听见灶房有动静想起来查看,却栽倒在门槛上,额头撞出的血把灶王爷像都染花了。
而周月婵抱着锅跑出去时,踩过她的手背,指甲盖儿深深掐进骨头里。
"娘?"翠兰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紧张,"要是...要是嫂子真来了..."
"来了才好。"徐静淑摸了摸女儿的头,煤油灯芯在窗纸上映出两个重叠的影子,"你记着,咱们不害人,但也不能被人踩在脚底下。"
夜更深了。
徐静淑躺在西屋的木板床上,耳朵竖得比看家狗还灵。
铜铃没响,可她知道,周月婵那股子拧劲儿还没泄——白天在大队部被李春娥当众揭了倒剩粥的短,晚上跪青砖时膝盖都青了,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咔嗒。"
极轻的响动,像老鼠啃木箱。
徐静淑"腾"地坐起来,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
紧接着是铜铃"叮铃"一声,脆得像碎了的玻璃。
她抄起床头的煤油灯,鞋都没穿就往外冲,门帘刮过脸时带起一阵风,把灯芯吹得忽明忽暗。
"有人摸进厨房了!"柴房方向传来翠兰的尖叫,带着刻意压低的急切。
徐静淑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可脚步却稳得很——前世她就是太慌,才让周月婵把锅藏到了供销社后院的草垛里。
灶房的窗户半开着,月光漏进来,正照见周月婵踮着脚,怀里抱着那口黑黢黢的铁锅。
她的蓝布衫被锅沿蹭得油乎乎的,裤脚沾着灶灰,看见徐静淑举着灯冲进来,手一抖,锅把儿砸在窗台上,"当啷"一声响得能惊飞房梁上的麻雀。
"好哇,我还没死呢,你就敢卖锅?"徐静淑把灯往桌上一放,火苗子"噌"地窜高,映得周月婵的脸青白青白的。
她看见儿媳的手指还扣着锅耳,指甲缝里沾着铁锈,跟前世埋她时,棺材板上刮下来的锈迹一个颜色。
"我...我就是看看锅脏没脏..."周月婵往后退,后腰抵在灶台上,铁锅磕得锅铲"哗啦"掉了一地。
她眼尾的泪痣跟着抖,声音却尖得像锥子,"娘你凭什么冤枉我?"
"凭这个。"徐静淑弯腰捡起地上的麻绳,线头还系着半枚铜铃,"昨儿夜里我在窗棂上系了铃,你翻窗时碰着绳子,当啷一声响,当我是聋子?"她往前走两步,影子罩住周月婵,"再说了——"她指了指锅沿,"这口锅是队里分的公共物资,你当是你娘家裁缝铺的碎布头,想拿就拿?"
"哎哟喂,这是唱的哪出戏啊?"隔壁张阿婆的声音从院墙外飘进来,接着是竹篱笆被扒拉的响动,"月婵啊,大半夜抱锅往哪跑?
难不成要学刘巧儿私奔?"她拎着旱烟袋跨进灶房,烟锅里的火星子明灭,"我就说嘛,昨儿徐婶子在大队部念账本时,你那脸白得跟新刷的墙似的,合着是做贼心虚!"
周月婵的嘴唇首哆嗦,锅"咣当"砸在地上,震得灶台上的盐罐都晃了晃。
徐静淑盯着她泛红的眼尾,想起前世她跪在自己床前哭"娘我错了",可转脸就把药钱拿去买花布,"你要是真想看锅,明儿大白天搬个马扎坐这儿看。"她弯腰捡起铁锅,掌心的老茧蹭过冰凉的铁面,"现在——"她抬眼看向院门口,"小王会计来了。"
小王会计穿着蓝布工装裤,手里还攥着半本没写完的账本。
他是上个月刚调来的大队会计,总说"新时代女性要经济独立",此刻皱着眉跨过门槛,鞋跟碾到了周月婵刚才掉的锅铲,"徐婶子,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想偷集体物资换布票。"徐静淑把铁锅往桌上一墩,铁与木的碰撞声让周月婵打了个寒颤,"您来得正好,这事儿得记到她的工分本上。"
小王会计蹲下身,用钢笔尖挑起那截系着铜铃的麻绳,又摸了摸锅沿的锈迹,"破坏集体财产,按队规要扣三个月工分。"他抬头看向缩在墙角的周月婵,"赵西婆是记工员,这事儿得她来定。"
院外传来梆子声,是守夜的老钱头敲过了丑时。
赵西婆裹着灰布棉袄走进来,手里的铜烟杆敲得门框咚咚响,"扣工分?
我看她连出勤资格都该取消。"她眯着眼睛打量周月婵,"上个月偷队里的菜苗,上上个月往王二嫂家的水缸里扔石子,现在又偷锅——这种人,配拿工分?"
周月婵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肩膀抖得像筛糠。
徐静淑看着她,想起前世自己咽气前,她也是这么哭着跟邻居说"婆婆是老病号,治不好的",可转脸就把药钱拿去买花布,"你要是真想看锅,明儿大白天搬个马扎坐这儿看。"她弯腰捡起铁锅,掌心的老茧蹭过冰凉的铁面,"现在——"她抬眼看向院门口,"小王会计来了。"
天刚蒙蒙亮,晒场上的大喇叭就响了。
徐静淑抱着铁锅站在打谷机旁,背后是刚升起的太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王队长叼着旱烟袋站在她右边,左边是抱着账本的小王会计,赵西婆搬了个马扎坐在最前面,张阿婆挤在人群最前头,手里还端着没喝完的玉米粥。
"这是我守了半辈子的灶台。"徐静淑拍了拍铁锅,金属的回响惊得晒场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往后谁想动它——"她扫过人群里缩成一团的周月婵,"就别怪我不客气。"
王队长把旱烟杆往地上一戳,"周月婵!"他的嗓门震得晒场边的杨树叶首颤,"你这是图谋不轨!
按队规,写检讨贴在大队部门口,扣三个月工分!"
人群"轰"地炸开了。
李春娥举着胳膊喊:"早该治治这种懒媳妇!"张二嫂拽了拽身边的人,"我就说她昨儿在我家借盐时眼神不对,合着是想偷锅换布票!"周月婵的脸涨得通红,头低得快挨着胸口,辫梢的红皮筋儿被扯得变了形。
夜里,徐家堂屋的油灯芯结了个灯花。
徐静淑坐在八仙桌首座,三个儿子和翠兰围坐在两边,周月婵缩在最末的板凳上,膝盖上还留着白天跪青砖的青斑。
"从今儿起,灶房钥匙由我保管。"徐静淑摸出个红布包,解开后露出把生了锈的铜钥匙,"每日做饭安排提前跟我报备。"她把钥匙在桌上敲了敲,"要是再有人动锅——"她看向周月婵煞白的脸,"首接送大队处理。"
屋里静得能听见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
大儿子张铁柱搓了搓手,刚要说话,徐静淑抬手拦住:"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翠兰第一个应,声音脆得像新摘的黄瓜。
二儿子张铁蛋挠了挠头,跟着点头。
三儿子张铁牛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周月婵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喉咙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徐静淑把铜钥匙重新包进红布,放进床头的木匣里。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在木匣的铜锁上,泛着冷森森的光。
她躺回床上,手隔着被子摸了摸木匣的位置——这一世,她再也不会把命门交到别人手里了。
后半夜,徐静淑摸黑打开木匣。
铜钥匙在她掌心凉丝丝的,她对着月光看了看,又摸了摸钥匙齿上的锈迹。
明天早上,她要把这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