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东边山尖才露出鱼肚白,徐静淑就着灶房里的煤油灯套上旧布鞋。
鞋帮磨得发毛的地方被她用碎布仔细缝过,针脚像细密的网,扎得她指尖微微发疼——前世这双鞋陪她踩过三十年田埂,如今她要穿着它,踩出新的路。
锄头柄上的凹痕硌着手心,她扛着家伙出了院门,露水打湿裤脚时,生产队集合点的大喇叭正"刺啦"响着。
王队长叼着旱烟袋,正往黑板上写今日工分表,抬头见她过来,烟锅子差点掉地上:"徐婶?您不是说腰腿疼要歇几天么?"
徐静淑把锄头往地上一戳,晨光里她眼角的皱纹都带着精神:"歇够了。
人闲久了骨头软,干活才舒坦。"
周围正扎堆的妇女们全转了头。
张婶子搓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角:"昨儿还见周丫头装病躺晒场呢,徐婶这倒先利索了?"
刘翠芬啃着玉米饼子接话:"我家那口子说,昨儿徐大柱抱媳妇回家,撞翻了半盆晒谷,米都撒泥里了。"
王队长挠着后颈笑:"行,您老愿意干,我这儿可求之不得。"他在黑板上"徐静淑"三个字下画了道粗线:"今日去南坡锄草,工分按整劳力算。"
人群里起了小声议论。
徐静淑听着"老黄牛"、"硬气"之类的字眼,攥紧了锄头柄——前世她总说"干活是为了孩子们",如今她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干活,是为了我自己"。
日头爬过树梢时,她扛着锄头往家走。
裤脚沾的泥点比往日少了大半——前世她总急着回家做饭,草没锄净就往回赶,今儿她首起腰时,能看见坡上整整齐齐的绿苗,像给大地铺了层绒毯。
院门关着,里头传来"哐当"一声响。
徐静淑推开门,正撞见周月婵举着饭勺站在灶台前,米缸盖子摔在地上,露出底下空荡荡的缸底。
"娘!"周月婵鬓角的碎发翘着,脸上还挂着刚睡醒的红晕:"米呢?昨儿还有半缸!"
徐静淑把锄头靠在墙根,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昨儿夜里我盘了粮。
家里五口人,月粮一百二十斤,按人头分。
"她翻开本子,墨迹未干的数字在阳光下清晰:"大柱壮劳力,一天一斤半;二柱读书娃,一天十二两;三丫头半大丫头,一天十两;你新媳妇,跟我一样,一天八两。"
周月婵的脸白了:"娘你这是做什么?
我嫁过来是享...是过日子的,又不是来受委屈的!"
"过日子就得算计。"徐静淑弯腰捡起米缸盖,拍了拍上面的灰:"昨儿你煮早饭,半升米能烧糊半锅,我给你省着点。"
她指了指灶台上的两个粗瓷碗:"今儿早饭,白水泡饭,管够。"
周月婵的指甲掐进掌心:"我不吃这个!大柱呢?大柱——"
"大柱去队里修拖拉机了。"徐静淑转身往堂屋走:"你要饿,先垫两口,晌午我回来再做。"她顿了顿:"不过晌午也只能吃定量,你要嫌少..."
"嫌少我回娘家!"周月婵抓起碗重重一放,米汤溅在蓝布围裙上:"我娘说了,新社会媳妇不用伺候公婆,哪有婆婆苛待儿媳的道理?"
徐静淑在门槛边停住脚,背对着她笑了笑——前世周月婵也说过这话,那是在她病得下不了炕时,端来的药汤里漂着两片菜叶。"行啊,你要回娘家,我给你装两升米当盘缠。"
她摸了摸裤兜,那里装着用旧手帕包好的粮票:"不过先把这月吃的粮算清楚,吃超了的,得从你陪嫁里扣。"
周月婵的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徐静淑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抽噎声,没回头——前世她最见不得儿媳掉眼泪,如今她知道,那眼泪比屋檐下的冰溜子还凉。
晌午收工,徐静淑刚进晒谷场,就见李春娥踮着脚往她这儿张望。
那女人怀里抱着个粗瓷碗,碗上扣着红布,远远就闻见酸香:"徐婶!我家新腌的萝卜,给你送点。"
"你这是做什么?"徐静淑接过碗,红布下的萝卜块脆生生的:"昨儿刚给我送了咸菜。"
李春娥往西周瞥了眼,压低声音:"我早上听周丫头在村头老槐树下抹眼泪呢,说你'老糊涂'、'不肯带孙子'。"她撇了撇嘴,"可她嫁过来才七天,肚子都没显,哪来的孙子?"
徐静淑把碗揣进怀里,嘴角抿出个弧度:"我晌午在队部说了,往后家务由儿媳管,我享清福。"
"好!"李春娥拍着大腿笑,"我婆婆当年也这么对我,现在我倒谢她——要不是她逼我学做饭,我男人能夸我是'巧媳妇'?"她从裤兜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对了,大队要办'妇女学习班',教识字、算工分,我帮你报了名!"
徐静淑的手指轻轻抚过纸条上的字,墨迹晕开的"徐静淑"三个字像团小火,烧得她眼眶发热——前世她不识字,周月婵总说"老文盲",后来工分表上少了她的名字,她连找队长理论都不敢。
"春娥——"她攥紧纸条:"明儿你陪我去?"
"成!"李春娥应得痛快:"我家那口子说,徐婶要是去了学习班,准能当班长!"
日头偏西时,徐静淑在自留地拔了把青菜。
菜叶上的虫眼被她仔细择掉——前世她总把最好的菜留给儿媳,自己吃烂叶,今儿她要炒盘清清爽爽的青菜,就着李春娥送的腌萝卜。
推开院门时,三丫头正蹲在台阶上剥毛豆。
小丫头抬头见她,眼睛亮得像星子:"娘,我把豆子剥好了,月婵嫂子说...说让我等你做饭。"
徐静淑摸了摸丫头的头顶,发梢还沾着草屑:"今儿不用。"她提高声音往屋里喊:"月婵,出来端菜。"
堂屋门帘一掀,周月婵揉着眼睛出来,脸上还带着压出来的红印子——她又睡了晌觉。
"做什么饭?"她皱着鼻子:"我闻见萝卜味了,酸不拉几的。"
"酸的开胃。"徐静淑把青菜倒进油锅:"今儿起,家务你管。做饭、洗衣、喂鸡,一样不落。"
她转身时,油星溅在手腕上,烫得她缩了缩手,前世的记忆却跟着涌上来:那时她也是这样站在灶前,手腕上的疤比现在还多。
周月婵却在屋里嗑瓜子,说"婆婆就该伺候儿媳"。
"凭什么?"周月婵的声音尖起来:"大柱呢?大柱怎么不说?"
"大柱说听娘的。"二柱从里屋探出头,手里还攥着课本:"哥早上走时说,娘这么些年不容易,该享清福。"
徐大柱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二柱说的对。"他扛着工具包跨进门,脸上还沾着机油:"娘,我昨儿想了一宿,是我不对,总让你受累。"
周月婵的脸"刷"地白了。
她看着徐大柱把工具包挂在墙上,又帮三丫头把毛豆倒进筐里,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晚饭时,桌上摆着青菜、腌萝卜,还有徐静淑偷偷藏的半块咸肉——前世她总把肉留给孩子们,今儿她夹了一筷子放进自己碗里。
咸香在嘴里化开时,她听见周月婵的筷子在碗沿敲出细碎的响,听见二柱说"娘,这肉真香",听见三丫头吸溜着口水说"娘,我也想吃"。
"吃。"她给三丫头夹了块肉:"都吃。"
夜色漫上窗棂时,徐静淑坐在炕沿纳鞋底。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在她膝头的小本子上——那是她重新登记的粮票、工分本,还有学习班的纸条。
外屋传来周月婵压低的抽噎声,夹杂着徐大柱的劝慰,她没往心里去。
"娘。"三丫头裹着小被子蹭过来:"月婵嫂子哭了。"
"她哭她的。"徐静淑摸了摸丫头的头:"你睡你的。"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啦"响。
徐静淑闭着眼,听见外屋的动静渐渐平息,听见二柱的书翻得沙沙响,听见自己心跳得又稳又有力。
这一次,她不再是缩在灶房里的影子,而是站在光里的人。
周月婵在里屋咬着被角,眼泪把枕头浸得透湿。
她想不明白,不过一夜之间,徐家怎么全变了?
大柱不再顺着她,二柱敢顶她的嘴,连三丫头都不围着她转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时,她想起早上那碗白水泡饭,想起灶台上冷冰冰的锅——明儿早上,该不会连饭都没有吧?
风掀起窗纱,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周月婵缩成一团,突然听见徐静淑均匀的呼吸声从隔壁传来。
那声音那么安稳,像山脚下的溪水,不急不缓地流着,流得她心里发慌。
窗外的星子忽明忽暗,周月婵望着天花板,首到眼皮越来越沉。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自己的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像敲着面小鼓,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