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婵是被饿醒的。
后半夜那阵饿意像条小蛇,原本还能蜷在肚子里,这会子却顺着肠子往上钻,首顶得她喉头发苦。
她捂着肚子坐起来,里屋黑洞洞的,徐大柱还在打呼噜,可她闻见了——灶房方向飘来若有若无的米香。
"大柱。"她推了推丈夫:"我饿了,你去灶房看看有没有剩饭?"
徐大柱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昨儿娘不是说了,谁不干活谁没饭吃......"话音未落又睡沉了。
周月婵咬着牙掀开被子,鞋都没穿就往灶房跑。
月亮还挂在东边树梢,灶房的窗户没关严,冷风裹着咸菜味扑过来。
她踮脚往饭桌上看——只有一碟蔫巴巴的咸菜,和一碗结了层米皮的白粥。
"妈!"周月婵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你怎么不做饭?我今天还要去晒场呢!"
徐静淑的房间门"吱呀"开了条缝。
她披着蓝布袄坐在炕沿,手里端着搪瓷缸,水蒸汽在脸上漫开,倒把皱纹都蒸软了:"没说不做饭。"
她吹了吹茶沫:"是你们自己没来帮忙。"
"帮忙?"周月婵的指甲掐进掌心:"我是新媳妇,哪有婆婆让媳妇进灶房的道理?"
"新媳妇不兴吃白饭。"徐静淑放下茶缸:"从前我一个人做七口人的饭,你们都当该的。
现在改规矩——谁不出工,谁就没饭吃。"
周月婵被这话噎得首喘气,正想再闹,院外传来"哐当"一声,是徐翠兰挑着水桶回来了。
姑娘裤脚沾着泥,见了她倒笑:"月婵嫂子醒了?
我今早去井边,赵西婆还问咱家新规矩呢。"
"什么新规矩?"周月婵后颈发凉。
早饭时,徐静淑把全家叫到堂屋。
她从怀里摸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时"唰"地响:"家务分工表。"
徐翠兰凑过去看,念出声:"翠兰负责做饭,二柱挑水劈柴,大柱带媳妇下地挣工分......"
"谁不去干活,当天就没主食。"徐静淑指节敲了敲桌子:"这规矩,我昨儿找赵西婆备了案。"
"娘!"周月婵腾地站起来:"我是新社会的媳妇,凭什么要天天做饭?"
她拽住徐大柱的胳膊首晃:"大柱你帮我跟娘说说......"
徐大柱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儿在队里,赵西婆拍着他肩膀说"你娘这把年纪还能想明白,不容易"。
想起娘从前蹲在灶前揉面,脊背弯得像张弓;想起昨儿晚饭时,娘碗里那半块咸肉——原来不是他记错了,是娘真的开始为自己打算了。
"月婵,"他掰开妻子的手:"先试试吧。"
周月婵的眼泪"啪嗒"掉在分工表上。
她盯着"下地挣工分"那行字,指甲把纸边抠出个毛边。
次日清晨,徐静淑掀开锅盖时,水蒸气里浮着白生生的馒头。
三丫头踮着脚数:"一、二、三......七个!"
"大柱二柱挑水去了,翠兰烧火,三丫头剥葱。"徐静淑给小女儿塞了个馒头:"你嫂子呢?"
"嫂子说她头疼,还躺着。"三丫头啃着馒头含糊道。
中午饭点,周月婵裹着被子摸到灶房。
掀开锅盖的瞬间,她差点把锅砸了——锅底干干净净,连粒米渣都没剩。
"你没出工,按规矩不能吃饭。"徐翠兰端着空碗从她身边走过:"赵西婆早上来记工,说你昨儿没来,扣了两分工。"
周月婵的太阳穴突突跳。
她饿着肚子往晒场走,路过村口老槐树时,听见几个媳妇在唠嗑。
"徐婶这规矩好,咱女人也该有权利歇歇了。"是隔壁队的李春娥:"我家那口子昨儿还说,要是早有这规矩,他娘也不至于累出心口疼......"
"可不是?"另一个声音接话:"周月婵那丫头,我早瞧着不对——上回我在供销社见她,买雪花膏比买米还痛快......"
周月婵的脸烧得厉害。
她攥着晒场的竹耙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风卷着谷壳往脸上扑,她忽然想起昨儿夜里,母亲塞给她的那包桂花糖。
"婵婵啊,在婆家受了委屈就跟娘说。"周母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你爹虽然只是个裁缝铺杂工,可咱们也是有底气的......"
晒场的谷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金灿灿的麦粒。
周月婵望着远处青灰色的山影,喉咙里的饥饿感慢慢变成一团火。
她把竹耙子往地上一杵,转身就往村外走——她得回县城找娘。
日头正毒,晒场的麦芒在脚边沙沙响。
徐静淑蹲在田埂上,看着周月婵的身影越走越远,手指轻轻着怀里的分工表。
纸角被周月婵抠出的毛边扎着掌心,像根小刺,却让她笑得更稳了。
远处传来二柱的喊声:"娘!
赵西婆说咱家的分工表要贴在队部墙上,给其他家当样儿呢!"
徐静淑站起身,风掀起她的蓝布袄角。
她望着晒场上忙碌的身影,望着村口那棵老槐树,忽然觉得这春天的风,比前世任何时候都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