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时,周月婵攥着汗津津的手帕冲进县城裁缝铺后院。
她今早空着肚子走了十里山路,此刻喉咙里像着了火,见着正往竹匾里晒碎布头的周母,眼眶瞬间红得滴血。
"妈!"她扑过去拽住周母的蓝布围裙:"婆婆昨天不让我吃饭!今早蒸了七个馒头,我躺到晌午去揭锅,锅底连粒渣都没剩!"
周母手上的竹筛"哐当"掉在青石板上,碎布头扑簌簌落了一地。
她拍开女儿的手,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你昨儿出工了没?"
"出什么工?"周月婵跺着脚:"我嫁过去是当媳妇的,又不是长工!那老虔婆前儿还说什么'不干活没饭吃',我就睡了个懒觉,她倒真敢饿着我!"
周母的眉头渐渐拧成个疙瘩。
上月送女儿出嫁时,她特意塞了包桂花糖,千叮咛万嘱咐"要把婆婆拿捏住"——徐家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就数大儿媳金贵,哪能让个死了男人的寡妇骑到头上?
"走!"她扯下围裙往竹匾上一摔:"妈陪你回去说理!
你爹虽只是裁缝铺杂工,可咱们也是有脸面的城里人!"
红星大队的土坯院墙被晒得发白时,周母拽着女儿的胳膊冲进徐家院子。
院角的老母鸡被惊得扑棱棱乱飞,徐静淑正蹲在井边洗青菜,抬头时眼尾都没掀一下。
"好你个徐静淑!"周母叉着腰跨进门槛,鞋跟碾得青石板"咔嗒"响:"我家婵婵金贵着哪,你当婆婆的连口饭都不给?"
徐静淑慢慢首起腰,沾着水珠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周大姐来得正好,我正想说说这规矩。"
她指了指院墙上新贴的红榜:"队里昨儿定的,各家各户出工记工分,不出工的不派口粮。您问问您闺女,昨儿晒场收麦时,她人在哪?"
周月婵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今早路过晒场时,李春娥那几个媳妇的窃笑,想起赵西婆记工时扫过来的目光——确实,昨儿她贪睡没去。
"我...我头疼!"她梗着脖子:"头疼不能出工怎么了?"
"头疼要找赤脚医生开证明。"徐翠兰从堂屋走出来,手里翻着个蓝布面的记工本:"我妈昨儿晌午就去队部报备了,赵西婆还签了字。"
她把本子摊开递到周母面前,墨迹未干的"周月婵 未出工"几个字刺得人眼睛疼。
院外忽然传来"咳"的一声。
赵西婆拎着个竹篮站在篱笆外,篮里装着刚摘的嫩黄瓜:"周嫂子,我昨儿确实记了。这记工本是要按月张榜的,队里老老少少都盯着呢。"
周母的脸"唰"地红到耳根。
她原想仗着城里人身份压徐家一头,哪成想规矩是队里定的,记工本还有记工员签字。
院外不知何时围了一圈人,王婶家的小闺女扒着篱笆往里瞧,李二叔叼着烟袋首咂嘴:"这事儿我看徐婶做得对,咱们队就该立这规矩。"
"你、你..."周母手指抖得厉害,最后狠狠瞪了周月婵一眼:"跟我回去!"
她转身要走,却被徐静淑叫住。
"周大姐慢走。"徐静淑从灶房端出一碗玉米粥:"婵婵晌午没吃饭,这碗粥您带回去。"
她把碗往周月婵手里一塞:"往后出工日我让翠兰喊她,要是实在不舒服,提前跟我说,我带她找张医生开证明。"
周月婵捧着热粥的手首颤。
院外传来几个媳妇的小声议论。
"到底是徐婶心善,换我家那口子早骂上了"
"可不是,周丫头要是再偷懒,可真要被全大队戳脊梁骨了"。
日头落进后山时,徐静淑坐在堂屋的老榆木凳上,看着女儿把记工本上的墨迹吹干。
徐翠兰的麻花辫扫过桌面,带起一阵风,吹得窗台上的搪瓷缸里浮起涟漪。
"娘,我瞧着周月婵今儿蔫了。"她把记工本收进木箱:"往后她还敢不敢偷懒?"
徐静淑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手指轻轻叩着桌沿。
前世这时候,她正蹲在灶房给周月婵熬鸡汤,就怕新媳妇受委屈;如今灶房的锅铲握在自己手里,倒觉得这日子踏实得很。
"翠兰。"她转身从木箱底摸出个蓝布包,里面是叠得方方正正的工分条:"我听说明年春天大队要评'生产模范'。"她的眼睛在暮色里亮起来:"我想争这个名额。"
徐翠兰的手顿在木箱上。
她想起今早晒场里,赵西婆拍着她的肩说"你娘现在可顶半个队长";想起晌午三丫头举着馒头喊"娘说要让咱们都吃撑";想起刚才周母灰溜溜离开时,篱笆外那些带着敬意的目光。
"我帮您记每日出勤。"她抓起桌上的铅笔:"再把工分条整理好,按月贴在院墙上。"
母女俩的笑声混着灶房飘来的红薯香,漫过爬满牵牛花的篱笆。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队部门口的广播杆子"吱呀"响。
徐静淑裹着被子正要睡,忽然听见"刺啦"一声电流音,接着是队长老张的大嗓门:"全体社员注意!
全体社员注意!
明儿早八点到晒场集合,春季'生产模范'评选细则要宣读——"
风卷着广播声钻进窗缝,徐静淑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嘴角慢慢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