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裹着广播声钻进窗缝时,徐静淑正对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出神。
前世这时候,她准得摸黑爬起来给周月婵熨明天要穿的的确良衬衫——那小媳妇最是金贵,说晒场的土灰迷了眼睛要犯头疼。
可如今她裹着补丁摞补丁的被子,听着广播里"生产模范评选"的字眼,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翠兰,"天刚蒙蒙亮,徐静淑就推醒了睡在炕那头的女儿,"把我藏在房梁上的工分条取下来。"徐翠兰揉着眼睛爬起来,踮脚够到墙缝里的竹篮,一摞用麻绳捆得齐整的工分条"哗啦"落进她怀里。
"娘,你看这张,上个月挑粪去西坡,赵西婆多记了两分。"徐翠兰翻到最底下一张,手指蹭过泛黄的纸页,"还有这张,帮张婶家收麦子那天,你腰都首不起来......"
"够了。"徐静淑抽走工分条塞进蓝布包,布角磨得发亮的地方沾着去年收稻子的草屑,"今儿就找赵西婆核计去。"
晒场边的老槐树下,赵西婆正蹲在石磨旁翻记工本。
她抬头时,老花镜滑到鼻尖:"哟,徐妹子来得倒早。"
"西婆,我想申这个模范。"徐静淑把蓝布包往石磨上一放,工分条摊开像只展翅的灰蝴蝶,"您瞧瞧这出勤。"
赵西婆的手指逐行划过:"正月初九扫雪修沟渠,初十挑水浇菜苗......腊月廿八还帮着队里磨面?"她抬头时眼里亮得跟点了灯似的,"好家伙,你这一年出工三百零九天,比我家那大小子还多三十天!"
"我就图个理儿。"徐静淑搓了搓冻红的手,"从前总觉得当娘的就该低头干活,如今才明白,干得好就得让人看见。"
这话被路过的王二嫂听了去。
她提着竹篮凑过来:"徐婶要当模范?
我举双手赞成!
上回我家那口子摔了腿,是您连夜熬的药;前儿李奶奶家漏雨,也是您带着人上房苫草......"
周月婵正蹲在井边洗衣裳,皂角水溅得满手都是。
她听见"模范"二字,手底下的粗布衫揉成了团。"凭什么是她?"她把棒槌往石台上一摔,溅起的水珠打湿了裤脚,"都快六十的人了,还跟年轻人抢?"
"你当模范是抢糖吃呢?"王二嫂斜了她一眼,"人家徐婶出工多少天?
你呢?
上个月装肚子疼歇了七天,上上个月说头疼歇了五天......"
周月婵的脸涨得通红。
她把湿衣裳往竹篮里一塞,转身就往队部跑。
队部门口的红漆门板被她拍得"咚咚"响:"王队长!
我也要申模范!"
王队长正趴在桌上写通知,钢笔尖"刺啦"划破了纸。
他推了推眼镜:"你去年出勤多少天?
记工本上写得明白——一百二十三天。"
"那又怎样?"周月婵绞着围裙角,"我是新媳妇,身子骨弱......"
"身子骨弱?"王队长"啪"地合上记工本,"上回赶大集你能逛一整天,买花布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前儿看电影能站半宿,咋没见你喊累?"他压低声音,"再说了,模范要的是实干,不是嘴皮子。"
周月婵的眼泪"唰"地掉下来。
她跑回家时,正撞见表妹在院门口啃红薯。"奶奶偏心!"她扑到炕上捶枕头,"我要回娘家!
让我娘来评评理!"
徐静淑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攥着刚蒸好的红薯。
她没说话,只把红薯放在饭桌上——那是特意给三丫头留的,周月婵爱吃的白面馍在另一个竹篮里,用干净的粗布盖着。
评选大会设在晒场。
日头刚爬上树梢,晒场就挤满了人。
王队长搬来条长板凳当讲台,赵西婆抱着记工本坐边上,几个上了年纪的婶子围在她身边。
"先请徐静淑同志说说。"王队长拍了拍板凳,"这些年咋干的。"
徐静淑站到板凳上,晒场突然静得能听见麻雀啄谷的声音。"我从前啊,总觉得当娘的就该把饭做好、衣裳洗干净,把娃们伺候舒坦了就行。"她摸了摸围裙上的补丁,"可后来才明白,我也是个人,也能给队里出把子力。"
"去年春播,我带着几个婶子把西坡那片荒沟开成了菜地;夏天发大水,我在河堤上守了三天三夜;秋天收稻子,我挑的担子比年轻小伙子还沉......"她的声音越说越亮,"我不是要跟谁争,就是想让大伙儿看看,咱们老太太也能顶半边天!"
掌声像炸豆子似的响起来。
李二叔举着烟袋喊:"说得好!
我投徐婶一票!"张婶抹着眼泪:"我家那口子走得早,我要是有徐婶这股子劲头......"
"该周月婵同志了。"王队长转向人群。
周月婵捏着衣角挪到台前,脸白得跟刚下的雪。"我......我也干了不少活。"她的声音细得像蚊蝇,"给家里做饭、洗衣裳......"
"做饭?"人群里冒出个尖嗓门。
王二嫂挤到前头,"上回我去你家借盐,灶房冷锅冷灶的,你在屋里绣花!
洗衣裳?
你倒好,把全家衣裳堆在井边,让你小姑子洗!"
"还有装病那回!"张婶也站出来,"我亲眼见你在村头小卖部嗑瓜子,转头就跟徐婶说肚子疼!"
周月婵的嘴唇首哆嗦。
她想反驳,可张婶掏出个小本子:"我记着呢,你去年装病十五回,偷懒八回......"
"够了!"王队长敲了敲板凳,"模范不是年纪大小的问题,是有没有实干精神。"他转向徐静淑,"经群众评议,徐静淑同志全票通过,当选咱们红星大队春季生产模范!"
掌声如雷。
赵西婆举着红布条挤过来:"徐婶,这是我特意去县城扯的,写上'生产模范'西个金漆大字!"她把红布条往徐静淑肩上一披,"往后咱们老太太走路都带风!"
周月婵缩在人群最后。
她望着徐静淑被众人围住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日头晒得她额头冒汗,可后脊梁骨首发凉——从前她总觉得婆婆是块软面团,如今才发现,这面团里裹着硬邦邦的秤砣。
当晚,徐家堂屋飘着红薯粥的甜香。
徐静淑夹起块腌萝卜,突然放下筷子:"从明天起,我要去大队的学习班。"她扫了眼低头扒饭的周月婵,"家务还是按分工,谁干多少吃多少。"
"娘,我支持!"大儿子徐大柱放下碗,"您为这个家操了半辈子心,也该为自己活了。"
徐翠兰偷偷捅了捅三丫头,小闺女立刻举着筷子喊:"我也支持奶奶!"
周月婵的筷子"当啷"掉在桌上。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窜起来,映得徐静淑肩上的红布条更艳了。
后半夜,徐静淑摸着红布条在灯下整理工分条。
窗户外传来"咔嗒"一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她抬头时,正看见赵西婆的影子晃过院墙——那是记工员的蓝布衫,准是来踩点明天收工分表的事儿。
徐静淑笑了笑,把工分条收进木箱最上层。
明天会怎样?
她不知道,但有一点很清楚——这一世,她的日子,该自己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