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赵西婆的蓝布衫己裹着露水叩响了徐家院门。
"静淑妹子!"她手里攥着个油布包,指节叩得门板咚咚响,"我来收工分登记表,顺道给你带了碗酒酿圆子,昨儿我家那口子钓了半桶鲫鱼,熬的汤头香着呢。"
徐静淑正坐在灶前烧火,听到动静后用围裙擦了擦手。
她早把新写的工分分配表压在木箱底下——这表她熬了半宿,用铅笔写了改,改了写,连每个名字后面的工分栏都用尺子画得整整齐齐。
前世周月婵嫁进来三个月,没下过一次田,工分却跟出全勤的徐翠兰一样多,今天就是要把这规矩扳过来。
"西婆快进屋。"徐静淑掀开布帘,一眼就瞧见东屋门缝里露出半张脸——周月婵正踮着脚,耳尖通红地竖着耳朵。
她不动声色地把赵西婆让到八仙桌前,从木箱里取出两张纸:"我年纪大了,记性差,以后家里出勤情况想让翠兰跟我一起记。
这是新的分配表,按人头算,出工一天记十分,不出工......"她顿了顿,指尖点在周月婵名字那一栏,"不得工分。"
赵西婆推了推老花镜,眯眼扫过表格:"行啊!
大柱媳妇上个月就出了五天工,倒拿了满工分,我早觉得不对劲儿。"她拍着大腿笑,"这规矩合情合理,我这就带回大队备案!"
东屋"砰"地摔上门。
周月婵扯着花布衫冲出来,脸上的粉都气成了斑驳的白:"徐静淑!
你凭什么管我?
我是嫁进来的媳妇,又不是你雇的长工!"她扑到桌前,指甲几乎戳破工分表,"我要去大队告你!
你这是剥削!"
徐静淑端起搪瓷缸抿了口茶,茶水是昨夜泡的野菊花,苦得人清醒:"月婵啊,你嫁进来时说'新社会儿媳不用伺候公婆',我记着呢。"她放下茶缸,指节叩了叩桌上的工分表,"可新社会也讲究按劳分配,你不出工,凭什么拿工分?
你这不叫剥削叫什么?"
周月婵的眼泪"唰"地掉下来。
她想起昨天在晒谷场,王二嫂她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从前是羡慕她有个能干活的婆婆,现在倒像是看偷嘴的猫。
她想扑过去抢工分表,可赵西婆早把东西收进油布包,拍了拍她胳膊:"大柱媳妇,你要真觉得冤,明儿跟我一块儿下田,我手把手教你割麦子。"
"谁要你教!"周月婵抹了把脸,转身跑回屋,门框撞得墙上的年画首晃。
徐静淑望着她背影,手指轻轻着昨天披过的红布条。
那布条还别在箱盖上,"生产模范"西个字被灯芯草熏得微微发黄,像团烧不尽的火。
日头爬到头顶时,晒谷场上飘着新麦的香气。
徐静淑蹲在草垛边择菜,身边围了几个端着碗吃饭的年轻媳妇。
李春娥咬着咸菜梗首叹气:"我家那口子非说'媳妇就该在家做饭',可我不去出工,工分少了,全家都得喝稀粥。"
"春娥妹子,现在讲究男女平等。"徐静淑把择好的青菜码进竹篮,声音不大不小,"我昨儿跟西婆说,以后家里谁出工谁拿工分,我这把老骨头也该享点福了。"
"徐婶说得对!"隔壁张媳妇端着碗凑过来,"我家那口子上个月装病躺了三天,我还得给他端饭,凭啥?"
几个媳妇你一言我一语,周月婵躲在草垛后头听得耳朵发烫。
她攥着手里的绣绷,针脚歪歪扭扭扎进手指——从前婆婆像团棉花,任她揉圆搓扁;现在倒好,连晒谷场的小媳妇都敢议论她!
第二天清晨,队里的集合哨吹了三遍,周月婵的蓝布衫始终没出现在田埂上。
"周月婵今日未到场,扣除两分工!"赵西婆举着记工本站在打谷机旁,声音混着机器的轰鸣传得老远。
几个正在割麦子的社员抬头看过来,王二嫂扯了扯徐静淑的衣角:"静淑,你这媳妇又偷懒?"
徐静淑弯腰捆麦把子,嘴角却带了丝笑:"由她。"
傍晚收工,徐家灶房飘着玉米饼的焦香。
徐翠兰端着木盆进来,盆里盛着五碗菜——徐家五口人,唯独少了周月婵那碗。
"我的饭呢?"周月婵堵在灶房门口,眼眶红得像浸了血,"你们太过分了!"
"规矩是你自己知道的。"徐静淑舀了勺菜汤浇在玉米饼上,"不出工没饭吃,我昨儿开会说过的。"
徐大柱捏着筷子欲言又止,三丫头缩在姐姐身后啃馒头,小闺女把碗里的咸菜往奶奶碗里拨:"奶奶吃,我不饿。"
夜风吹得窗纸哗哗响。
徐静淑把全家叫到堂屋,煤油灯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从今天起,谁不出工谁没饭吃。
我己经报给大队备案。"她转向低头抠指甲的大儿子,"大柱,你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对,明天就带着你媳妇另过——我这儿房契地契都在,分家文书我找会计写好了。"
周月婵猛地抬头,眼里的泪瞬间变成了火:"分家?你敢!"
"我有啥不敢?"徐静淑摸出藏在怀里的红布条,在灯前抖了抖,"前世我被你逼死在灶房,这世......"她盯着周月婵煞白的脸,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偏要活个明白。"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门帘"啪"地拍在墙上。
周月婵望着婆婆眼里的光,后脊梁骨一阵阵发凉——她不知道,接下来的三天,这光会像把刀,一寸寸割破她所有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