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天清晨,周月婵的手指抠进草席缝里,指甲盖泛着青白。
她己经三天没正经吃饭了,胃袋绞成一团,连翻身都带起一阵眩晕。
窗户外传来徐家其他人的动静——徐翠兰的木盆磕碰声,小闺女哼着童谣的奶声,还有徐静淑压得低低的叮嘱:“大柱,把筐里的咸菜给王二嫂家捎两罐,昨儿她家帮咱们收了半垄红薯。”
“娘,我知道。”徐大柱应了一声,脚步声往院外去了。
周月婵的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那顿没她份的玉米饼焦香还在鼻腔里晃,她摸过米缸,掀开过腌菜坛,连灶膛里的草木灰都筛过——徐静淑把吃食管得极严,连半块锅巴都没给她留。
“翠兰,我去上工了,灶屋门别闩死。”徐静淑的声音近了,周月婵赶紧闭紧眼装睡。
门“吱呀”一声被带拢,脚步声渐远。
周月婵猛地坐起来,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她踉跄着扶墙摸到灶屋,米缸上的木盖压着块磨盘大的石头,她咬牙搬开,手刚伸进去就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徐翠兰特意放的半截擀面杖。
“啪!”
“周月婵,你偷粮?”
徐翠兰的声音像根针,扎得周月婵脊背一僵。
她回头,正撞进徐翠兰冷得像冰碴子的眼神里。
这丫头从前最软和,此刻手里攥着竹篮,篮底还沾着新鲜的露水草屑——显然是刚从自留地回来,连鞋上的泥都没擦。
“我、我找水喝……”周月婵的手还陷在米缸里,指尖沾着的碎米簌簌往下掉。
徐翠兰一步跨过来,攥住她手腕往外拽:“找水喝摸到米缸里?娘早说过,不出工没饭吃,偷吃还要加扣工分。”她扯着周月婵往院外走,“走,去晒场找赵西婆说道说道。”
晒场上,打谷机的轰鸣刚歇。
赵西婆正踮着脚往记工本上画正字,听见动静抬头:“咋了这是?”
徐翠兰把周月婵往前一推:“西婆,她偷米。”
“哎呦喂!”王二嫂端着茶缸凑过来,“月婵妹子昨儿还说‘新社会媳妇不伺候公婆’,今儿倒伺候起自己肚皮了?”
几个正在捆麦把子的媳妇哄笑起来。
赵西婆扶了扶老花镜,在记工本上重重画了道斜线:“扣三分工!都记好了啊——不出工没饭吃,偷吃更要罚!”
周月婵的脸涨得像块红布,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她看见张媳妇冲她挤眼睛,看见李婶子捂着嘴笑,连平时最和气的刘奶奶都摇着头叹气。
风卷着麦芒扫过她后颈,她突然想起三天前自己躲在草垛后头听人议论时的耳尖发烫——那哪能跟现在比?
现在这热辣辣的羞耻,是一万根麦芒扎在脸上。
“走了走了,该上工了。”赵西婆挥挥手,社员们陆陆续续散开。
周月婵站在晒场中央,看着自己沾着米屑的蓝布衫,突然觉得这衣裳比前世被休时穿的旧袄还破。
傍晚收工,徐大柱在院门口截住徐静淑。
他手里攥着顶草帽,指节捏得发白:“娘,月婵这两天瘦得眼窝都凹了……你就不能给她留口饭?”
徐静淑正往缸里倒刚打来的山泉水,听了这话手顿了顿。
她抬眼望过去,大儿子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跟前世他跪在自己病榻前哭着说“娘你再撑撑”时,影子叠在了一起。
“大柱,”她把水瓢搁在缸沿,“你媳妇进门第七天我就说过,不出工没饭吃。你要是心疼她,明儿就带着她分家。房契地契我早备好了,会计的笔都磨秃了。”
徐大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今早周月婵缩在床角发抖的样子——可他更记得前世,母亲咽气那天,灶屋的破碗里还扣着半块没动的玉米饼,是周月婵说“老太太吃不动硬的,留着喂鸡”。
“我……知道了。”他摸了摸后颈,转身往屋里走。
徐静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的弦松了半分。
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李春娥挎着竹篮探进头来:“静淑,我给你送俩鸡蛋。”
竹篮里的鸡蛋还沾着草屑,李春娥压低声音:“昨儿我跟张婶子她们唠嗑,都说你这规矩定得好。对了,我听大队长媳妇说,下月大队要办‘妇女讲习班’,教识字、学算盘,还说要评‘持家能手’……”
“讲习班?”徐静淑的眼睛亮了,“教啥?”
“说是要教咱们妇女自己管账,自己挣面子。”李春娥挤了挤眼,“你要去不?我跟大队长媳妇说了你名字,她说‘徐静淑啊,那可是把好手’。”
徐静淑摸了摸竹篮里的鸡蛋,指腹触到蛋壳上的温度。
她想起前世自己不识字,被周月婵拿药费单骗了五块钱;想起队里分粮时,会计多算她两斤,她连数都数不清。
月光漫过院墙,在她脚边铺了层银霜。
深夜,周月婵蜷在炕角。
她听见徐静淑的屋门吱呀响了一声,接着是脚步声往院外去。
她掀开被角,看见婆婆站在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星空。
风掀起她的蓝布衫衣角,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裤腿——那是前世她临终前穿的裤子,补丁叠着补丁。
“呜……”周月婵的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
她想起这三天饿得发慌时,徐静淑端着热粥从她跟前走过的模样;想起晒场上众人的笑声;想起徐大柱今晚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眼泪砸在炕席上,洇出个深色的小圈。
徐静淑望着天上的星星,听着屋里传来的抽噎声,嘴角慢慢来。
前世的灶房还在她梦里烧着火,可这一世的夜风里,有槐花香,有远处的蛙鸣,还有她自己的心跳声——有力,鲜活,像是要跳出胸膛。
“注意了啊!”
突然,大队的广播响了。
电流声刺啦刺啦的,接着是大队长的公鸭嗓:“下月十五,大队要办‘妇女讲习班’,想参加的妇女明儿到队部登记……”
徐静淑抬头望向广播的方向,星光落进她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