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彩钢板里的蒲扇风
午饭时，三人围坐在钢筋焊成的矮桌旁，母亲用锅铲将青椒土豆丝盛进铝饭盒，铁铲与铝壁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响。饭盒盖上的红漆编号「沪-1978-042」被岁月磨得只剩半截，那是母亲当年返沪火车上发的制式餐具。昭宁盯着编号末尾的「42」，突然想起父亲说过，那趟火车载着西百二十二个知青挤成沙丁鱼罐头，母亲的饭盒在行李架上颠了三天三夜。
摇头电扇在身后吱呀转着，叶片上糊着层黑黢黢的油灰。昭宁用筷子夹起块糖醋排骨，酱汁顺着肋骨滴在桌布上——那是用母亲二十年前的的确良衬衫改的，袖口处绣着的野菊早己洗成浅黄，针脚却还倔强地凸着。她突然把排骨举到风扇前，肉香混着蒲扇风打了个旋，撞在彩钢板墙壁上又弹回来，像极了小时候在弄堂里追着风跑的夏天。
「当心烫！」母亲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铝饭盒里的土豆丝还在滋滋冒热气。父亲蹲在床底捣鼓铁皮箱，箱盖的红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白铁，像极了他工装上磨破的补丁。当旧相册被翻出来时，塑料封皮发出干裂的声响，昭宁的指尖刚触到扉页，母亲突然把脸埋进围裙角。
照片里的母亲站在土坯墙前，两条麻花辫垂到腰间，身后的木牌用粉笔写着「知青点」三个字。背面的钢笔字被岁月浸得发蓝：「1978.8.15 想吃弄堂里的生煎包」。昭宁用指甲轻轻刮过「生煎包」三个字，突然听见父亲喉咙里发出老收音机似的沙哑声：「那年月哪有糖，我偷了老乡三根玉米，在知青点的破铁锅上给你妈烙饼……」
墙角的旧衣柜突然「吱呀」裂开条缝，昭宁伸手去够时，小学绘画本顺着柜门滑下来。扉页上母亲的字迹还带着潮气：「1992.7.15 宁宁说要画会跳舞的钢铁侠」。旁边躺着个铁丝弯的机器人，关节处缠着褪色的红绸——那是父亲用知青点修拖拉机剩下的铁丝做的，红绸是从母亲围巾上剪的边角料。
电风扇突然「咔嗒」响了声，昭宁抬头看见父亲正用螺丝刀拧扇叶，油垢从螺丝缝里渗出来，滴在他膝盖的工装上——那工装口袋还缝着知青时的布标。母亲把最后一块排骨夹进她碗里，自己却夹起片焦糊的土豆：「快吃，凉了糖醋汁该凝了。」昭宁盯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那些白发像极了桌布上洗不褪的棉线，在彩钢板漏进的阳光里发着微光。
顾星河推开彩钢板门时，塑料袋里的雪菲力瓶撞出清脆的响，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把晾在钢筋上的手帕都带得晃了晃。他额角的汗珠正顺着「申花」的印字往下滚，T恤领口被汗水浸出深一块浅一块的印子，像极了钢材市场生锈的铁皮屋顶。
「热死了热死了！」他把塑料袋往钢筋桌上一搁，玻璃瓶底在铁皮上烫出一圈白雾。铝饭盒里的糖醋排骨还冒着热气，父亲伸手去接雪菲力时，瓶身凝的水珠滚过他工装袖口——那补丁摞补丁的卡其布上，还留着1979年知青工厂的蓝色工号。「小顾每次来都破费，」父亲拧开瓶盖时，汽水气儿「滋」地冒出来，「上回带的麦乳精还没喝完呢。」
顾星河蹲在昭宁的身边，铁盒在掌心里被焐得发烫。「你看——」齿轮拼成的「昭」字在节能灯光下闪着银灰色，齿牙咬合时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像小时候弄堂里修表匠的工作台。昭宁抢过铁盒的瞬间，齿轮尖刮破了帆布裙，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衬里，她却把胸针往衣襟上一别，笑得露出后槽牙：「比我在文庙见过的铜锁还精巧！哪儿淘来的破齿轮？」
母亲正用抹布擦着钢筋桌，听见动静转过身，手指在顾星河袖口的汗渍上顿了顿，又飞快缩回手，往他掌心塞了个茶叶蛋：「刚煮的，路上剥着吃。」蛋壳上还沾着煮蛋时的浮沫，昭宁看见顾星河接蛋时，指尖蹭到母亲围裙上的面粉——那是早上做馒头时沾的。
阳光把彩钢板照得透亮，昭宁送顾星河到市场门口时，碎石路烫得她首跺脚。「你这鞋该换了，」顾星河突然蹲下来，手指捏了捏她帆布鞋磨破的鞋头，「下周末带你去南京路，先买双白网鞋，再去和平饭店看霓虹灯。」他抓住她手腕的瞬间，昭宁看见他虎口处新添的烫伤——月牙形，像极了父亲焊钢筋时的疤。
诺基亚突然在帆布裙兜里震动，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出来，混着电风扇的吱呀声：「昭宁快回来！你爸把废钢筋焊成葡萄架了，顶上还挂了你小时候的风铃——」话没说完，背景里传来父亲的笑骂声，「死老头子别晃！彩钢板要被你晃塌了！」
顾星河松开手时，昭宁看见他T恤口袋里露出半截图纸——边角画着齿轮猴脸，旁边用铅笔写着：「用机床二厂的报废齿轮，转速调至……」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与钢材市场的塔吊影子叠在一起，昭宁突然发现，顾星河肩膀的轮廓，和父亲焊的钢筋葡萄架一样，透着股倔强的弧度。
傍晚的隔间里，父亲焊的钢筋葡萄架悬在房梁下，昭宁用彩纸剪的葡萄串被电风扇吹得轻轻晃悠。夕阳从彩钢板缝隙渗进来，把焊接处的疤痕照成金链，每根钢筋都在暖光里泛着琥珀色，彩纸葡萄被染得透亮。电风扇的叶片吱呀转动，将影子投在波纹铁皮墙上——那些菱形的光斑晃啊晃，像极了母亲知青相册里夹着的老照片，边角虽己泛白，却还倔强地亮着。
母亲坐在竹椅子上修补昭宁的牛仔裤，顶针在暮色里闪着微光。「你顾阿姨说明天请吃饭，」她用锥子挑开膝盖处的破洞边缘，「让你穿条没破洞的牛仔裤，说要请你去家里坐坐……」话音未落，昭宁突然从工具箱里翻出个钢筋小摆件——那是她用废铁丝弯的孙悟空，金箍棒是段抛光的钢筋头。
「妈，看我的『钢铁美猴王』！」昭宁把摆件举到母亲面前，夕阳给铁丝猴镀上金边，晃得母亲眯起眼。猴子的尾巴是段弹簧，轻轻一碰就会摇晃，像极了她小时候在弄堂里玩的铁皮玩具。母亲放下针线，指尖着钢筋猴的焊点，那是父亲帮她磨平的，触感像极了知青点的鹅卵石。
父亲坐在帆布床上翻着知青相册，塑料封皮发出干裂的声响。昭宁凑过去时，看见每页都夹着钢材市场的单据：进货单当衬纸，出货单写备注，最新一页贴着顾星河送的齿轮胸针，旁边用圆珠笔写着「宁宁的钢铁侠」。字迹是父亲的，却带着小心翼翼的圆润，像极了他焊钢筋时特意磨平的焊点。「等攒够钱，」母亲突然指着照片里的老平房，「把这房子改成民宿，就叫『钢铁花房』……」她指尖划过照片上的木窗棂，夕阳在她指甲盖上跳了跳。
昭宁打开桌上的台灯，暖黄色的光把齿轮葡萄架照得发亮，每根钢筋都镀着金边，像被谁撒了把星星碎屑。电风扇吹起窗台上的蒲扇，扇面上褪色的红漆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时隐时现，那是母亲返城时从知青点带回来的，扇骨己经裂了三道缝，却还被她用布条仔细缠着。
父亲开始哼唱老派的调子，母亲跟着和声，声音轻得像怕吵醒钢材市场的黄昏。昭宁把钢筋小猴摆在窗台上，让它对着夕阳举起钢筋金箍棒。她听见父亲翻相册的沙沙声，母亲穿针引线的细微响，还有远处黄浦江传来的汽笛声——那些声音混在一起，被电风扇吹成了带着蒲扇风的傍晚，暖得像被阳光晒透的旧棉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