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21章 梦开始的地方~钢铁花果山 修改
父亲的二手五菱面包车斜停在路边,车门拉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嘉实多机油、45号钢切削屑与「柠檬清新」车载香片的气味扑面而来。后排座椅早被拆得精光,捆扎整齐的螺纹钢码成铁墙,仅在尾门处留出两块红砖大小的空隙,钢筋端头还沾着昨夜下雨的锈渍。
昭宁盯着那片铁锈斑斑的「座位」瞪圆眼睛:「这能坐人?」
父亲己从驾驶座底下拽出条磨白的军绿色毛毯,利落地铺在钢筋网格上:「垫厚实点,比你小时候坐的拖拉机斗软和。」见女儿杵着不动,他弯腰拍了拍钢条,露出后槽牙:「你三岁那年骑在收割机横梁上,喊自己是『钢铁美猴王』……」
“那能一样吗?那是农机局的报废拖拉机!」昭宁跺了跺帆布鞋,却在父亲转身时单手撑着车门框爬了进去。膝盖撞上根突出的月牙肋钢筋,疼得她倒抽凉气,顾星河伸手想扶,被她挥开:「快走!再磨蹭你妈该用BB机连环call了!」
驾驶座的父亲突然探出头,安全帽檐蹭着车顶棚:「小顾,真不跟我们去市场瞧瞧?顶楼能瞅见杨浦大桥的拉索,跟晾衣绳似的——」
“爸!人家要回家!”昭宁猛地关上车门,差点夹住顾星河的衣角。
透过脏兮兮的车窗,她看见顾星河站在原地,手机屏幕亮着,大概是母上大人的「查岗热线」。他突然对着车窗比口型,唇形在暮色里清晰得像刻出来的:「欠我顿南翔小笼。」
昭宁翻了个白眼,却在车子发动时偷偷把掌心贴在玻璃上,像某种幼稚的告别。
面包车引擎发出老黄牛般的轰鸣,昭宁却在车子驶离时,悄悄把掌心贴在布满划痕的玻璃上。七月的风卷着柏油味灌进车窗,她望着路两旁疯长的梧桐树,叶片在夕阳里透明得像蝉翼,忽然想起顾星河说过,沪城的法国梧桐是19世纪种下的,比钢材市场的钢筋还老。
钢材市场的货运电梯停在三楼,红色故障灯像只充血的眼。父亲抄起安全帽往头上一扣:「爬楼梯,就当减肥。」六边形的铁质楼梯在脚下嘎吱作响,镂空网格漏下的阳光把昭宁的影子切成碎片,帆布鞋踩过焊点时,总听见类似嚼碎玻璃的细碎声响。
六楼拐角的蛛网被父亲的安全帽撞得簌簌掉灰,他推开顶楼那扇包着铁皮的木门,合页发出尖利的摩擦声。 “就这儿!”父亲推开顶楼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昭宁撞在父亲背上,却在看清屋内景象时猛地屏住呼吸——!
昭宁愣在门口——十平米的彩钢板房间里,西面墙壁贴满了她的童年。幼儿园蜡笔画的孙悟空举着歪扭的金箍棒,三年级水彩课画的花果山瀑布晕染着蓝紫色,甚至还有小学手工课用鞋盒做的「凌霄宝殿」,被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固定在锈迹斑斑的钢板上。墙角码着三个印着「沪城钢厂」字样的纸箱,标签是母亲特有的娟秀字体:「宁宁的初中奖状」「宁宁的作文本(获奖)」「宁宁的剪纸猴子」……
“你妈一共收拾了三天。”父亲蹲在纸箱前,指尖蹭过一本塑料封皮的作文本,封面上「昭宁」二字被她当年涂成了金色。
昭宁喉咙发紧。她猛地转身,假装对窗外景色感兴趣:“这哪儿看得见黄浦江啊?全是吊车!”
父亲挠挠头:“阴天是看不见……但晴天能瞅见江面反光。” 他突然从工装裤兜掏出个铁疙瘩,表面还沾着焊渣:「给你弄了个笔筒。」
那是用三根钢筋头焊成的迷你金箍棒,焊口粗糙得能刮破手,底部却用钢印敲着歪扭的小字:「宁·箍」。昭宁劈手夺过来:「什么玩意儿?能放笔吗?」可拇指却着那些凹凸的焊点,像摸小时候父亲给她削的柳木铅笔。
昭宁一把抓过来:“丑死了!这能放笔吗?”可她的手指却着那些凹凸的焊点,像在触摸某种隐秘的温柔。
父亲搓着手嘿嘿笑:「放不了笔就压图纸,你小学总说算术本被穿堂风吹跑……」
突然一阵货车鸣笛穿透窗户,远处塔吊的探照灯扫过屋顶,将父女俩的影子投在彩钢板上——父亲的影子敦实如铁塔,昭宁的影子细瘦如钢筋,却在灯光移动时诡异地交叠在一起。
昭宁突然踩着吱呀作响的铁皮办公桌站起来,金箍棒笔筒高举过头顶:
「从今天起,齐天大圣昭宁,正式入驻钢铁花果山——!」
父亲慌忙去扶桌子腿:「轻点蹦!这彩钢板是二手的……」
可昭宁己经笑得前仰后合,墙上的蜡笔画被震得哗啦啦响,画里的孙悟空仿佛都在跟着蹦跳,那些被时光冻住的童年,正从锈蚀的钢板缝里,扑簌簌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