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浸透了摄政王府的每一寸青砖黛瓦。
陆清婉刚卸了钗环,正对着铜镜揉着酸胀的肩颈,就见春桃掀着帘子进来,脸上带着几分为难:“王妃,王爷在书房醉得厉害,李总管说……说非得见您不可。”
铜镜里的女子顿了手。
烛火跳跃着映在她眼底,漾开一层复杂的光。自三日前她从那碗被下了料的燕窝里捡回半条命,萧墨宸就像是变了个人。从前是冷硬如冰的摄政王,如今倒像是揣了颗滚烫的炭火在怀里,看她的眼神总带着化不开的黏糊,连说话都不自觉放软了语调。
可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却让陆清婉心里发慌。
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医学生陆清婉,不是那个逆来顺受、被他一纸休书就能逼到投湖的原主。她清楚地记得初遇时他眼底的厌恶,记得他说“陆清婉,你这种女人连给本王提鞋都不配”时的冰冷,更记得自己写下“和离书”时,他那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模样。
如今这忽如其来的热络,倒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让她怎么也安不下心。
“知道了。”她淡淡应了声,重新将鬓边的碎发拢好,起身时顺手抓了件墨色披风——那是前几日萧墨宸硬塞给她的,说是江南新贡的云锦,防潮又保暖。
穿过抄手游廊时,晚风卷着桂花香气扑过来,甜得发腻。陆清婉拢了拢披风领口,指尖触到布料上暗绣的缠枝莲纹,心里莫名地泛起一阵涩意。
这摄政王府的一切,都像是精心编织的网。她以为自己握着现代知识的金手指就能游刃有余,可真当萧墨宸这头猛兽收起利爪,露出几分驯服的模样时,她反倒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书房的门虚掩着,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夹杂着李总管低低的劝诫:“王爷,夜深了,您喝得太多了……”
“滚。”
一声低斥,带着浓重的酒气,比往日更多了几分不耐。陆清婉停在门口,指尖悬在门板上,竟有些不敢推开。
她认识的萧墨宸,永远是冷静自持的。哪怕是杀人流血的场面,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捻着棋子,仿佛眼前的人命不过是棋盘上的卒子。这样失态的、带着浓重酒气的他,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王妃?”李总管从里面拉开门,见着她像是见了救星,忙不迭地福身,“您可算来了,王爷他……”
话没说完,就被里面传来的声音打断:“让她进来。”
陆清婉深吸一口气,掀帘而入。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熏醉。书房里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几个空酒坛,砚台翻倒在桌案边,墨汁泼了宣纸一地,晕开大片大片的乌黑,倒像是泼洒的血迹。
而那个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摄政王,此刻正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玄色锦袍松了领口,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长发凌乱地垂在颊边,遮住了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他一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还攥着个半满的酒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来了。”他抬起眼,眸子里蒙着一层水汽,平日里的冷冽被酒意冲刷得淡了,反倒添了几分平日里绝不可能有的迷茫。
陆清婉皱了皱眉,走到他面前:“王爷,夜深了,喝这么多酒伤身子。”
“伤身子?”萧墨宸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自嘲,“本王的身子,何时轮到你管了?”
他的语气算不上好,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可陆清婉却莫名地听出了一丝委屈。她蹲下身,想去捡地上的碎瓷片,手腕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攥住。
“嘶——”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情绪,有她看不懂的痛苦,有压抑的愤怒,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近乎贪婪的眷恋。
“陆清婉,”他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带着清冽的酒气,“你就这么想走?”
她一愣:“王爷说什么?”
“你写的和离书,”他的指尖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声音却低得像梦呓,“你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陆清婉,你告诉我,没有你,本王怎么欢喜?”
陆清婉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王爷喝醉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这些胡话,当不得真。”
“胡话?”萧墨宸猛地将她拽进怀里,酒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圈着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哑得厉害,“本王清醒得很!从你第一次在金銮殿上,指着御史大夫的鼻子说‘男女平等’开始;从你拿着那什么‘青霉素’,救活了北疆十万将士开始;从你为了护本王,替那刺客挡了一箭开始……陆清婉,你以为本王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你总说本王对你不好,可你知不知道,本王第一次见你,就怕得要死。”
陆清婉怔住了,连挣扎都忘了。
怕?那个权倾朝野、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会怕她?
“怕你像她们一样,”他的指尖抚过她的鬓角,动作轻柔得不像话,“怕你也只是贪图这摄政王府的荣华,怕你接近本王,只是为了陆家的权势……可你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释然,又有几分苦涩:“你敢指着本王的鼻子骂‘封建糟粕’,敢把本王的书房改成什么‘实验室’,敢在朝堂上跟本王据理力争……陆清婉,你总是不一样的。”
“可你还是要走。”他猛地收紧手臂,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浸湿了她的衣领,“你说要平等,要自由,说本王给不了你想要的……可你想要的,本王不是正在学吗?”
陆清婉的眼眶忽然就热了。
她想起前几日,见他对着她带来的那本《婚姻法》皱着眉头发呆;想起他笨拙地学着用她教的“现代礼仪”,给她递茶时差点打翻茶杯;想起他在她研制疫苗时,明明不懂那些瓶瓶罐罐,却还是守在旁边,一站就是一夜。
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刻意讨好,竟是他笨拙的靠近。
原来那些她刻意忽略的温柔,早就藏在了他冷硬的外壳下。
“萧墨宸……”她抬手,迟疑了很久,终于轻轻落在他的背上。他的脊背绷得很紧,像是一首处在戒备的状态,被她触碰的瞬间,竟微微一颤。
“别走好吗?”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个无助的孩子,“本王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你想行医,本王就为你建天下最大的医馆;你想讲学,本王就请天下学子来听你说‘平等自由’;你不想做这王妃,那本王就不是这摄政王……陆清婉,只要你别走,本王什么都给你。”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散落的发丝上,映出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陆清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又滚烫。
她一首以为,自己是这场穿越里的主导者,用现代知识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步步为营。可原来,早在她没注意的时候,这头看似冰冷的猛兽,就己经把她当成了唯一的软肋。
“我没说要走。”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萧墨宸猛地抬起头,眼底还蒙着水汽,却亮得惊人,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真的?”
陆清婉看着他眼底的期盼,忽然就笑了。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腹触到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有些扎人。
“萧墨宸,”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的不是你给我什么,是我们一起。”
她要的不是他放弃权势,不是他委曲求全,而是他能真正懂她口中的“平等”,懂她心里的“自由”。是能站在他身边,而不是躲在他身后。
萧墨宸愣住了,似乎没听懂她的话。可看着她眼底的认真,他忽然就笑了。那笑容像是冰雪消融,带着释然,带着欣喜,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温柔。
他低下头,轻轻吻上她的唇。
没有之前的霸道,没有强迫的意味,只是带着浓重的酒气,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触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陆清婉闭上眼,抬手环住他的脖颈。
月光洒满书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地上的碎瓷片反射着清冷的光,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与淡淡的桂花香气,交织成一种奇异的甜。
原来,有些心动,早就藏在了日复一日的相处里。
原来,有些情意,早在她没察觉的时候,就己经生根发芽。
“陆清婉,”他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本王心悦你。”
不是王爷对王妃的占有,不是权势对异数的好奇,只是萧墨宸,心悦陆清婉。
陆清婉睁开眼,撞进他盛满星光的眼眸里,笑着回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她没说“我也是”,可那眼里的笑意,那环在他颈间的手臂,早己泄露了所有的心意。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谁悄悄写下的诗行,记录着这一夜,醉酒的王爷终于说出口的心事,和穿越的医女藏不住的心动。
而桌案上那封被墨汁浸染了一半的和离书,早己被人遗忘在角落,如同那些曾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终于在这个夜晚,被温柔地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