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二年秋,细雨如愁丝般笼罩着长安城。二十西岁的王勃立在朱雀大街南端,青衫早被雨水洇透。他隔着湿漉漉的袍袖摸了摸怀中小札,那是前日从豫章郡快马递来的惊颤消息——滕王阁盛会上的七言古诗,到底传进了圣人耳朵。
"恃才傲物,目无纲纪。"御史台十五字的弹劾奏章,将他从沛王府修撰贬作虢州参军。此刻西市酒肆里飘来的胡商羯鼓声,像在嘲弄他的宿命。三年前因《檄英王鸡》获罪,如今又一纸诗文跌落尘埃,其疾如风的命运,总在他笔尖的恣意汪洋里陡然转折。
乱云贴着城墙垛口疾行,他忽然想起昨夜奇梦。有位紫袍老者乘云车自天而降,赠他三枚青莲子,说"海隅星汉,皆在汝砚池中"。这大约又是才子落拓时惯见的谵妄罢,他自嘲地笑笑,将腰间葫芦里的残酒尽数倾入喉中。
咸亨三年孟夏,王勃在交趾郡衙署的竹轩里,折开了父亲王福畤的家书。岭南潮气将信笺染得微黄,淋漓墨痕洇作团团云雾,恍如父亲被谪海南六载的面容。"上元节前,得观吾儿文章..."最后一笔陡然拖长,似南天山道蜿蜒的鹧鸪声。
案头《续书》散册在咸腥海风里簌簌掀动,窗外龙眼树影斑驳摇晃。当他在洪州欢宴上挥就"阁中帝子今何在"时,却不曾想那位连遭三贬的老父,此刻正在五指山麓瘴雾中翘首北望。砚台忽的迸裂,大团墨汁浸透未完的《百里昌言》,像极了父亲信上陈年的泪渍。
翌日拂晓,他叩开琼崖水驿的木门。渡海大舶要在季风转向前北归,自珠母海至闽江口,尚有三千六百里逆旅。立在雾气蒸腾的栈桥上,两岸猿啼穿透潮湿的空气,他突然记起前夜那个未竟的梦——父亲在屋脊生满青苔的旧宅里,抚着滕王阁宴饮图喃喃自语。
七月己未,商船泊于彭泽口。云翳忽开,江心涌出一峰如黛,艄公指着云雾缭绕处说那是马当山。此水府素来有神风传说,往来舟楫常得神助日行七百里。王勃但见断崖千仞首削入江,九十九级石阶扭曲如盘肠小道,最高处隐约可见小庙飞檐。
正当他疑望之际,头顶倏然罩下片阴影。转身看时,不知何时多了位麻衣老丈,手持青竹杖,杖头还悬着两枚褪色葫瓢。老人眼角皱纹虬结如山壁上藤葛,开口声若裂帛:"书生可要谒水府?"
二人在神女祠殿前站定,神像彩漆剥落处露出腐木纹理,供桌上却檀香缭绕。老者取香三炷在烛焰上点燃,烟气竟结成松鹤形状。"明日此时..."他忽然指向殿角铜漏,"过马当山水府百里外,还有段要紧机缘。"说罢将葫芦碰了碰庙前古槐,但见树皮绽开处竟渗出琥珀色的液珠。
传说在水府总管殿壁画着仙真事迹的东墙下,王勃掏出竹枝笔,在靛青墙上记起从长安到交趾的三千里水路。笔锋勾出蒙舍诏象兵阵列,笔尖轻挑便是临贺郡铜鼓震天。渐渐笔下江涛奔涌如龙蛇起陆,首到一道赤色云雾自殿后绕梁飞来。
若在平日,这般放肆题壁早该掌嘴二十,可此时画栋雕梁间忽响环佩叮咚。壁画上的九鲤竟化为真形在云气中浮游,那朱衣仙人原本垂目缄口,此刻指着画中某处轻喝:"石碣何在?"霎时整面墙泛起粼粼波光,角落里的落款小篆"王子安"突然渗出赤金汁液。
老丈抚掌笑道:"七十年前吴道子在此点睛,未想今日又见龙睛开。"话音未落,江风卷着潮气冲开雕花门槛。扇椽间簌簌落下木屑,落在王勃方才题字的墙面,竟凝成"南溟深万里"几个银钩铁划的字迹。
次日辰时,东南天际却翻涌着诡异暗红。商船刚过小孤山,江面忽横七道黑影,原是七只玄铁打造的镇水神牛首尾相衔。老艄公正待转舵回避,第一重浪己如山岳倒倾。
浪尖里隐现青衣神人,头戴莲花冠,右手执金简念念有词。王勃惊见七个青铜兽首随波涛起伏,张嘴时吞进半桅白帆。船体发出刺耳的断裂声,神人忽然开目喝道:"石碣泄天机,岂容汝辈窥探?"
最后一刻,王勃恍惚又见父亲白发萧然立在船头。装满文稿的藤箱炸裂开来,数卷《周易发挥》凌空飞舞,在触到江水的瞬间化作漫天翠羽。遥远的地方似乎响起老人的叹息,"子安啊子安..."
半月后,入海口的礁群间漂来段焦木,贴着"滕王阁序"字样的碎纸。渔人捞起时遇异事:素绢残片触水愈显斑斓,被月光照得通透如琉璃。及至子夜,残卷忽放出璀璨光华冲天而起,南天上顿时多出颗新星,与文昌星宫正好交相辉映。
闽江畔筑起子安祠那日,有人见渡口槐荫里转出个麻衣老丈,将青竹杖系上白幡投向江心。俄顷风起云涌,杖身迎风化作青龙冲霄而去,数百个金字从龙鳞间纷纷坠落,细看皆是"落霞与孤鹜齐飞"。后来每逢夜雨,当地文士总说听见拍岸涛声里杂着吟哦声,似有仙人对月联句。
而沉在荆江底的断桅旁,总有青鱼群衔着墨迹未干的黄麻纸,在暗流中游弋如一行未尽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