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银裸子表面凝成一道游移的暗纹,蝶儿用指腹着星图状金线,忽听得廊下传来窸窣声。
翡翠捧着鎏金暖手炉掀帘而入,正撞见自家主子将银锭塞进袖中,石榴红的广袖顿时坠出个鼓囊囊的尖角。
"王妃可要尝尝新蒸的梅花酥?"翡翠憋着笑将青瓷碟搁在案几上,"白管家方才说,城西布庄明日要进一批苏绣..."
"当真?"蝶儿眼睛倏地亮起来,袖中银锭哗啦啦滚落锦榻。
她慌忙俯身去捡,鬓边垂落的珍珠流苏扫过满地银光,倒像是撒了一地星子,"快把王爷上月赏的玉算盘取来!"
翡翠望着王妃染蓝的指尖在算珠间翻飞,忽觉窗棂外玄色衣角一闪。
她刚要出声提醒,却见烈焰己踏着满地碎琼乱玉迈进暖阁,肩头落梅被炭火烘成点点胭脂泪。
"王妃倒是算得明白。"烈焰屈指叩了叩堆成小山的银锭,冰裂纹瓷盏中的茶汤映出他微蹙的眉峰,"只是这半月来,王妃同本王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月例银子如何支取。"
蝶儿浑然不觉话中酸意,雀跃着扯住他绣着银蟒的袖口:"臣妾想给翡翠她们裁新衣呢!
王爷瞧这缠枝牡丹纹..."她忽地顿住,因着男人骤然抽离的衣袖带翻了青玉笔架,羊毫笔滚进炭盆窜起一簇幽蓝火苗。
烈焰背对着她望向窗外梅林,玄铁护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王妃既这般精于算计,不妨把库房钥匙也拿去。"他甩袖时带起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蝶儿眉心花钿上,那抹朱砂红霎时黯淡了几分。
"王爷!"蝶儿追到廊下时只看到紫貂大氅消失在月洞门后,金线绣鞋陷进积雪发出咯吱轻响。
她慌乱间踢翻了檐下的青铜仙鹤灯,十二幅鲛绡帐被夜风掀起,露出后面瑟瑟发抖的珍珠——小丫鬟怀里还抱着未及藏起的戥子与账册。
"王妃恕罪!"珍珠跪地时怀中的铜钱撒了满地,开元通宝在雪地里滚出蜿蜒痕迹,"是奴婢多嘴告诉王妃,说...说西市胭脂铺新到了波斯螺子黛..."
蝶儿怔怔望着滚到梅树根下的铜钱,突然提起裙摆朝着烈焰离去的方向狂奔。
腰间荷包里的金瓜子簌簌作响,在游廊转角处勾住了一截枯藤,霎时金线崩断如雨。
她顾不得捡拾,绣着并蒂莲的软底鞋踩过满地璀璨,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湿痕。
此刻梅林深处的观星台上,烈焰正着石栏上凝结的冰凌。
远处传来环佩叮当声时,他下意识将掌心捂了半晌的羊脂玉簪藏进袖中——那是他昨夜盯着蝶儿对账时睡着的侧颜,偷偷从她松散的发髻间取下的。
"王爷!
王爷您在哪?"带着哭腔的呼唤惊起栖息的寒鸦,烈焰望着那个在梅枝间乱转的绯红身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有应答。
她发间别着的累丝金凤斜插进雪堆,鬓角霜花随着喘息化成晶莹水珠,倒像是落了满脸的泪。
当第三声更鼓贴着结冰的池塘传来时,蝶儿正跪坐在东厢房的青砖地上。
她抖着手将散落的银锭排成星图状,染着蓝液的指尖突然触到个温润物件——那支本该簪在发间的玉簪,此刻正静静躺在官银堆成的阵眼位置。
暖阁方向忽然传来银器坠地的清响,蝶儿猛地起身撞翻了缠枝牡丹屏风。
十二扇紫檀木屏轰然倒地时,她恍惚看见某个玄色身影闪过回廊尽头,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晃出流虹般的光晕。
"烈..."带着颤音的呼唤噎在喉间,蝶儿提起被梅枝勾破的裙裾追向中庭。
廊下悬挂的青铜风铃突然齐声作响,惊得她怀中的银裸子又漏了几枚,那些刻着星图纹路的官银滚进假山缝隙,在月光下泛出诡谲的幽蓝。
池塘冰面折射的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当第十一声带着哭腔的"王爷"穿透垂花门时,西墙根下的玄铁暗闸突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蝶儿猛地转身,却只见自己惊飞的斗篷扫落了最后一树白梅,纷纷扬扬的花瓣覆住了来时的脚印。
梅香裹着碎雪钻进蝶儿凌乱的衣领,她踩着被冰晶覆盖的太湖石攀上西墙,指尖刚触及暗闸边缘便重重跌进雪堆。
金丝缠枝的裙裾在月华下绽开凄艳的弧度,沾满雪沫的珍珠流苏扫过她冻得发青的脸颊,倒像是结了一串冰泪。
"当心!"藏在飞檐阴影里的烈焰险些捏碎掌心的玉簪。
他望着那个笨拙的身影在冰面上踉跄,玄色鹿皮靴碾碎了半片屋瓦——方才蝶儿扑向暗闸时,他早己用暗劲震松了机关锁扣。
蝶儿浑然不知自己正被月光拓成水墨画里的剪影。
她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霜花,突然朝着结冰的池塘狂奔。
冰层在绣鞋下发出细碎的龟裂声,惊得藏在枯荷下的锦鲤甩尾没入黑暗。
当第八片冰裂纹绽开时,烈焰终于甩出袖中玉簪击碎她足下薄冰,飞溅的冰碴在蝶儿膝弯处擦出淡淡红痕。
"王爷...王爷定是在观星台..."蝶儿喘着气扯下勾住梅枝的披帛,染着靛蓝汁液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转身的瞬间,烈焰正从庑殿顶跃至藏书阁飞檐,玄色衣摆掠过月洞门时,故意让腰间玉佩撞出清越的声响。
这声脆响惊醒了蜷在游廊下的白猫。
蝶儿追着猫儿炸开的金瞳冲向东厢房,却在门槛处被突然闭合的雕花门夹住了指尖。
门缝里漏出的暖意融化了窗棂上的冰花,她透过氤氲的水汽,恍惚看见案几上那盏喝到一半的君山银毫。
"您慢些!"追来的珍珠抱着狐裘跪在阶前,话未说完就被突然合拢的月洞门挡在外面。
蝶儿发间的累丝金凤早不知遗落在哪个角落,散开的青丝随着奔跑在身后飘成墨色的瀑。
此刻烈焰正立在祠堂屋顶的螭吻旁。
他望着那个绯色身影在九曲回廊间兜转,喉间溢出的轻笑惊落了檐角的冰柱。
当蝶儿第三次经过栽着绿萼梅的八角亭时,他终于忍不住弹出颗金瓜子,正正打在廊下青铜风铃的龙纹锁链上。
"在那里!"蝶儿提着裙摆冲上石阶,却在转角处被突然出现的白管家撞得后退两步。
老人怀中账册哗啦啦散落雪地,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间,隐约可见"螺子黛三十斛"的字样被重重圈起。
烈焰在飞檐上眯起眼睛。
他看见白管家躬身时朝自己藏身的方向微微颔首,布满皱纹的眼角堆起狡黠的笑纹。
当蝶儿弯腰帮忙拾账册时,老管家突然指着反方向的马厩惊呼:"老奴方才似乎听见王爷的乌骓马在嘶鸣!"
玄色身影在屋脊间疾掠如风。
烈焰赶在蝶儿奔向马厩前,将早就备好的松烟墨条掷进饮马槽。
浓黑的墨汁在雪地上蜿蜒成游龙形状,他望着那个蹲在地上研究墨迹的傻姑娘,突然想起去岁生辰她捧着歪歪扭扭的松烟墨锭说要给自己画眉。
"王爷的玉佩!"蝶儿突然对着墨迹惊叫。
她分明看见某处飞白恰似玉佩上的螭龙纹,却不知这是烈焰用剑气精心雕琢的痕迹。
当更鼓声再次响起时,她发间的玉簪突然自发髻滑落,在雪地上滚出莹润的光弧。
烈焰如大鹏展翅般掠过三重屋脊,在玉簪坠地前用内力将其吸回掌心。
温润的羊脂玉还带着蝶儿发间的梅花香,他着簪尾新添的裂痕,忽然听见下方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暖阁窗纱上映出个歪斜的人影。
蝶儿正踮脚去够多宝阁顶层的青花梅瓶,想看看烈焰是否藏在瓷瓶之后。
缠臂金扫落了一排天青釉茶盏,她在满地瓷片中突然顿住——最深的那个瓷片裂纹,恰好与她昨夜在账册上画错的星图一模一样。
"星图...观星台..."染着丹蔻的指尖突然颤抖起来。
蝶儿转身时带翻了青铜烛台,融化的红蜡在地衣上凝成血珠似的圆点。
她提着宫灯冲进梅林,却不知烈焰早己将观星台的铜壶滴漏调慢半个时辰。
此刻的观星台上,十二星宿铜镜正将月光折射成蛛网般的银丝。
烈焰倚在刻着心宿二的石柱后,看着蝶儿提着越来越暗的宫灯在梅林转圈。
当灯罩内的蜡烛第三次被风吹灭时,他终于忍不住朝她足下弹出一颗蜜饯金橘。
"王爷最爱吃的金橘..."蝶儿跪坐在雪地里捡起沾满雪粒的蜜饯,突然对着黑魆魆的假山哭出声来,"臣妾不该只顾着算账...不该忘了给您绣新的剑穗..."
飞檐上的玄铁护腕发出细微的铮鸣。
烈焰望着那个蜷成团子的身影,突然记起三日前她熬夜核对账本时,悄悄把写错的数字用螺子黛涂改成小花的模样。
夜风送来她身上渐淡的苏合香,他鬼使神差地跃下屋檐,却在落地前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王爷!"蝶儿突然对着晃动的梅枝大喊。
她发间的霜花随着剧烈动作簌簌而落,绣着银蝶的斗篷在雪地上拖出凌乱的纹路。
当最后一声呼唤消散在结冰的莲池上时,烈焰正将温好的梅花酿藏进假山石缝,琥珀色的酒液在玉瓶中晃出细碎的星光。
白管家带着翡翠等人赶到时,蝶儿正用银簪在雪地上画星图。
老人抬头望向藏经阁飞檐上那个模糊的黑影,待见到对方抬手比出的暗号,立即躬身道:"老奴等护送王妃回房歇息。"
翡翠上前搀扶的瞬间,突然指着西南角惊呼:"那处梅枝怎么在无风自动?"众人齐刷刷转头时,烈焰早己踏着冰封的琉璃瓦没入黑暗,只留下微微震颤的梅枝将雪粉抖落成一场迷离的雾。
檐角铜铃在暮色中轻颤,蝶儿攥着半幅撕破的账册冲进庖厨。
蒸腾的热气裹着蜜渍金橘的甜香扑面而来,灶上砂锅正咕嘟咕嘟冒着蟹眼泡,却不见那抹熟悉的玄色身影。
"王爷当真没来过?"蝶儿转身时,腰间禁步将青瓷碗撞出清脆的响。
她盯着案板上雕成牡丹状的萝卜花,忽觉喉头发紧——这分明是烈焰晨起时亲手刻的,细碎刀痕里还嵌着龙涎香的碎屑。
白管家垂首拂去袍角沾的面粉:"老奴半个时辰前见王爷往藏书阁去了。"苍老的声音像浸了油的麻绳,在蒸笼掀开的雾气里滑不着力。
翡翠捧着玛瑙碟的手指蓦地收紧,新剥的莲子"啪嗒"坠入淘米水中,惊得水面倒影碎成粼粼金波。
蝶儿赤着脚踩过地砖上凝霜的缝隙,足尖沾着的雪粉在暖融融的庖厨地面洇出蜿蜒水痕。
她突然抓起灶台边的松烟墨,在糊着窗纱的格栅上画了颗歪斜的六芒星:"王爷昨夜说要在星图里藏个秘密,你们当真没瞧见?"
婢女们交换眼神的窸窣声比柴火爆裂更刺耳。
珍珠捧着的描金食盒"哐当"落地,滚出的梅花酥正巧压住墨迹的尖角。
蝶儿盯着那点油渍在窗纸上晕开的阴影,忽觉满室甜香都成了呛人的烟雾。
暮色染蓝窗棂时,她己寻遍七处暖阁。
绣鞋浸透的雪水在地衣上印出深色花瓣,缠臂金勾破的纱帐在穿堂风里飘成流云。
当第八次推开虚掩的朱门,却只见鎏金烛台上将熄的灯花炸开细响,爆出的火星恰似那人肩头落梅的形状。
"王妃用些杏仁酪吧。"翡翠捧着缠枝莲纹碗的手在发抖,瓷勺碰出叮叮脆响如同更漏。
蝶儿恍惚看见碗中倒映的承尘梁柱间,似有玄色衣摆如鸦羽掠过,转身时却只撞得博古架上的珐琅彩瓶摇晃不休。
戌时的梆子声穿透三重院墙,蝶儿突然踢翻脚踏扑向妆奁。
螺钿抽屉里静静躺着半截断裂的剑穗,靛蓝丝线间还缠着几根银灰色的发——那是除夕夜她偷剪下想要卜卦用的。
冰凉的丝线贴上唇瓣时,她终于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哽咽,像冰层下暗涌的春水。
"西厢房的炭盆..."珍珠话未说完便咬住舌尖。
蝶儿己提着裙摆冲向回廊尽头,散开的青丝扫落檐下冰锥,碎裂的晶芒在灯笼映照下恍若星雨。
她踹开房门时带起的风扑灭了满室暖意,炭灰中半掩的银丝炭分明是烈焰惯用的松烟墨色。
亥初的雪粒子开始敲打琉璃瓦,蝶儿蜷在倒座房的阴影里数冰裂纹。
青砖缝隙里生出的薄霜爬上她染着靛蓝的指尖,恍惚与三日前那人批阅的公文朱批重叠成诡异的图腾。
巡夜人的灯笼掠过花窗时,她突然发现墙角积雪有被剑气扫过的扇形痕迹。
子时的月亮爬上歇山顶,蝶儿抱着膝盖坐在井台边。
井绳在辘轳上缠出奇异的星象,吊桶里晃荡的水面忽然映出飞檐一角——那里有片未化的积雪正簌簌滑落,像被玄色衣摆扫过的残云。
当最后一片梅瓣坠入井中时,蝶儿将冻僵的手指埋进尚有余温的荷包。
金瓜子硌着掌心的疼痛让她想起某个雪夜,那人用剑柄暖她手指时说过的话。
远天泛起蟹壳青的瞬间,井水倒影里忽然掠过道流虹般的弧光,恰似玉佩在月光下转瞬即逝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