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松枝噼啪作响,老妪用木勺搅动陶罐的手忽然凝住。
浓稠的汤汁裹着野山菌在火光里翻滚,映得蝶儿半边脸颊泛着蜜色暖光。
她正举着竹筷戳向瓷碗里颤巍巍的蕈菇冻,银镯磕在碗沿发出清越声响。
"这酱汁可是用野橘皮、崖蜜并着松露熬的?"蝶儿舌尖卷走唇边酱渍,青瓷碗底转瞬只剩几滴琥珀色浓浆。
她将空碗推给老妪时,腕间金丝楠木珠串滑进袖口,露出半截狰狞疤痕。
老翁拨动火钳的手顿了顿,炭灰簌簌落在青砖上:"娘娘当心烫着。"话音未落,蝶儿己夺过汤匙舀起新炖的菌羹,滚烫的汤水溅在她手背也浑不在意。
"叫蝶儿。"她鼓着腮帮含混不清地嚷,油润的唇瓣沾着碎蕨菜叶,"您看这伤疤像不像蝴蝶?"疤痕在烛火下泛着暗红光泽,随她吞咽动作微微翕动。
老妪别开眼去擦陶罐,罐底残存的酱料在高温中凝成朱砂似的血痂。
院外忽有夜枭掠过枯枝,带落几片残雪。
蝶儿扒着窗棂往外张望,暮色中的碑林泛着青灰,二十年前欧阳山庄的界碑早己爬满苔藓。
她将最后一块栗子糕塞进口中,甜腻的香气混着青铜残片散发的铁锈味,在喉间酿成苦涩的漩涡。
"当年龙公子与欧阳小姐,可曾在这碑林埋过酒?"蝶儿指尖抚过褪色的襁褓,蜀锦上并蒂莲的银线己氧化发黑。
老妪手中的木勺"当啷"砸进陶罐,溅起的汤汁在蝶儿裙摆洇开暗红斑点,像极了冷宫井台上经年的血迹。
三十里外的王府此刻正乱作一团。
八盏琉璃宫灯砸碎在汉白玉阶前,福嬷嬷攥着半幅撕裂的鲛绡帐跌坐在地,帐上金线绣的蝶恋花纹路被血渍浸透。
侍卫张顺举着火把掠过西偏殿檐角,惊起栖在梁间的白颈鸦。
"北院三十七处哨岗都寻遍了!"张瑜抹着额角冷汗冲进正厅,腰间佩刀撞上紫檀屏风,震落案头那尊掐丝珐琅香炉。
炉灰扑簌簌落在烈焰玄色蟒袍上,他正盯着掌心半枚带血的珍珠耳珰——那是今晨亲手为蝶儿戴上的。
戌时的梆子声穿透雾霭,烈焰突然抓起案上青玉镇纸。
冰裂纹的玉器在掌心裂成碎片,血珠顺着指缝滴在蝶儿未绣完的锦帕上,并蒂莲的嫣红花蕊顿时化作点点朱砂。
福嬷嬷膝行着要去捡那帕子,却见侍卫捧来沾着夜露的罗袜。
"在碑林东南角寻到的,旁边..."侍卫话音未落,烈焰己抓起罗袜按在胸口。
丝绢间残留的艾草香混着血腥气,让他想起大婚那夜蝶儿藏在喜服下的金疮药味道。
窗外骤然卷进寒风,吹熄了最后半截红烛。
碑林深处的破屋内,蝶儿正踮脚去够房梁悬挂的腊肉。
老翁慌忙举着竹叉来帮忙,腊肉表层凝结的盐霜簌簌落在她发间。"慢些吃。"老妪将新蒸的榆钱窝头塞给她,蒸汽氤氲中,蝶儿腕间胎记突然灼痛起来。
她踉跄着撞翻木凳,怀中的青铜残片坠地发出龙吟般的清响。
窗纸外荧蓝雾气正顺着碑文蔓延,那些前朝篆字在幽光中扭曲成锁链形状。
蝶儿攥住老翁递来的竹筒水猛灌,清水却从指缝漏出,在地面汇成螭龙游走的纹路。
子时的更鼓遥遥传来时,烈焰正站在王府最高的观星台上。
他扯断颈间狼牙项链掷向夜空,玄铁打造的兽齿穿透浓雾,在碑林方向溅起星火似的荧光。
身后侍卫举着的火把突然齐齐熄灭,夜风中飘来若有若无的菌菇香气。
青玉镇纸的碎屑还在空中飞溅,烈焰己踹翻鎏金香炉冲出正厅。
炉灰裹着沉香屑扑簌簌落进砚池,将案头那幅未完成的《蝶戏莲塘图》染成混沌的墨团。
侍卫们举着火把追到马厩时,只见玄色蟒袍在夜风中猎猎翻卷,赤红马鬃扫过青石槽边未啃完的糖渍梅子——那是蝶儿晌午喂马时剩的。
"给本王掀了整片碑林!"马蹄踏碎冻土的声音裹着嘶吼刺破浓雾,张瑜被甩落的马鞭抽中右肩,金丝蟒纹鞭梢还沾着观星台上的霜花。
福嬷嬷攥着半片染血的罗袜追至角门,却见三十里外的夜空骤然炸开幽蓝焰火,正是当年龙公子留给欧阳家的求救信号。
碑林深处,蝶儿正用青铜残片刮取梁柱上的盐霜。
老妪蒸的榆钱窝头在怀里散着温热,她却突然抓住窗棂干呕起来。
那些扭曲成锁链状的碑文竟顺着荧蓝雾气爬进瞳孔,腕间胎记灼得榆钱甜香都染上铁锈味。"娘娘当心!"老翁的竹叉戳进房梁时,腊肉表层凝结二十年的盐壳突然簌簌剥落,露出内里暗红的、宛如新生儿胎衣的油纸。
王府侍卫此刻正深陷迷雾。
张顺的佩刀砍在欧阳山庄残碑上迸出火星,碑文间渗出的荧蓝液体却将刀刃腐蚀出蜂窝状孔洞。
三十七名暗卫在碑林外围成星宿阵,手中牵着的獒犬突然冲着同一方向狂吠,却在触及界碑上并蒂莲纹的瞬间七窍流血暴毙。
"找到了!"清儿举着撕破的鲛绡帐从西厢房奔出,金线绣的蝶翼在月光下泛着血渍。
可当她抖开布料,众人只见半块发霉的栗子糕粘在并蒂莲花蕊处——正是蝶儿午后说要去喂池鱼的茶点。
珍珠跪在回廊拼命擦拭琉璃宫灯碎片,忽然发现灯罩内侧用胭脂画着歪扭的蝴蝶,那朱砂红却与冷宫井台的血迹如出一辙。
子时三刻,烈焰策马立在界碑前。
怀中染血的珍珠耳珰突然滚烫如火炭,烫得他胸口龙纹刺青都泛起水泡。
二十年前父亲埋在此处的狼牙箭簇破土而出,箭杆上绑着的褪色襁褓残片,竟与蝶儿随身携带的蜀锦并蒂莲纹严丝合缝。
浓雾中传来老妪哼唱的童谣,词调与柔妃哄小公主入睡时的摇篮曲九分相似。
烈焰的赤兔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将界碑踏出蛛网状裂痕。
那些荧蓝雾气顺着裂纹渗入地底,整片碑林开始发出新生儿啼哭般的嗡鸣。
当第一滴荧蓝液体溅上蟒袍下摆,三十里外的王府突然传来福嬷嬷撕心裂肺的惨叫——蝶儿未绣完的锦帕上,并蒂莲竟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绽出了新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