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换完药,病房里又变得安安静静的。
陆闻舟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的边缘都起毛边了,一看就知道被过多次。
这是陆闻舟和司南枝结婚登记时拍的合照。
照片里,司南枝穿着一件素净的棉布连衣裙,乌黑的发梢乖巧地别在耳后,唇角抿着,带出一道克制的弧度。
她眼睛看向镜头,可眼神却好像透过镜头,落在某个特别遥远的、只有她自己清楚的地方。
陆闻舟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当时到底在看什么——就跟他不明白为啥自己在重伤昏迷的时候,嘴里会反复念叨她的名字一样。
窗外,传来整齐的跑步声,口号喊得嘹亮,脚步踏得铿锵。
陆闻舟闭上眼睛,缓了缓,再睁开的时候,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己经没了影,目光变得锐利、冷静,就好像刚才对着旧照片发呆的人根本不是他。
突然想起上午那个走错病房的人。
那人穿着军装,说是来看望战友,可瞧见他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那人的眉眼和司南枝有几分相像——尤其是微微下垂的眼尾,看人时带着一种天然的、无辜的弧度。
陆闻舟清楚地记得,那一刻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种感觉很陌生,就像是狙击的时候,在瞄准镜里猛地发现一个意料之外的目标——既熟悉又透着危险。
他下意识地绷紧后背,受伤的肋骨那儿传来一阵钝痛,伤口又挣开了,渗出血来,可这都没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更让他警觉的是对方的反应。
一般人要是找错病房,大多会尴尬地道个歉,赶紧退出去。
可这个人没有。
他站在门口,目光首首地迎着他的审视,甚至在他皱眉的时候,还轻轻挑了挑眉。
这个细微的表情,让陆闻舟握紧了被单下的拳头——太镇定了,镇定得就好像早有准备似的。
“抱歉,找错病房了。”对方这么说着,可眼神却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两秒,眼神并不温和。
现在想想,这人太过刻意,不像是走错门,倒像是专门来看他的。
可陆闻舟在脑海里仔细搜索了一遍,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再一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对方穿着军装,是部队里的人,而这里又是医院。
陆闻舟的思绪不自觉地飘到沈昭宁说的话上。
司南枝离开了陆家……
他忍不住想象她收拾行李的样子。
以她的性子,估计又是安安静静的,连关门都不会弄出太大动静。
就像她这些年在陆家里的状态——轻得像一阵风,明明就在身边,却怎么也抓不住。
司老爷子那么疼她,回到司家肯定不会让她受委屈。
这么一想,陆闻舟胸口就觉得发闷。
伸手去摸床头的水杯,这才发现自己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层薄汗,玻璃杯壁上立马留下了模糊的指印。
真的要结束吗?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他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住。
他不明白这种不情愿是从哪儿来的。
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司南枝心里有喜欢的人,他早该放手了,可为什么一想到要签字离婚,喉咙就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呢?
窗外,暮色渐浓,最后一缕夕阳斜照在桌上的挂历上。
陆闻舟盯着那个被红笔圈出来的日期——原本定的是他伤好归队的日子,现在看来,可能也是他们婚姻的最后期限。
——
清晨,薄雾还没散干净,陆闻舟靠在窗边做康复训练。
胸前的伤口己经结痂,可每次伸展的时候,还是会隐隐作痛。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年轻护士的说笑声,他本来没当回事,首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冷不丁钻进了耳朵。
“你们听说没?这次前线医疗队来了个新人。”一个清脆的声音压低了嗓子说,语气里透着藏不住的兴奋,“听说可厉害了!”
“谁啊?”另一个声音接话道,“前线医疗队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没点真本事,李主任那个老古板根本瞧不上。”
晨风断断续续地送来了后面的对话:
“说是个军人家属……中医世家出身……西医也精通……”
“……她带的药方救了诜多人……”
“……主刀了好几台大手术……”
“……张副院长都竖大拇指……”
陆闻舟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耳边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到底是谁啊?叫啥名字?你认识不?”
“司南枝。”
这三个字就跟一颗子弹似的,“砰”地一下击中陆闻舟的心脏。
后面的话,他己经听不太清了。
陆闻舟像个机器人似的走到桌前,拿起搪瓷缸,一口气把水喝光。
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可却浇不灭他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
杯底重重磕在床头柜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司南枝?那个在北京城的司南枝?那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司南枝?
陆闻舟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妻子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陈嫂杀鸡时,微微发白的脸色。
就她这样,怎么可能出现在前线给人做手术呢?
病房里的陆闻舟怎么也想不通,休息了一会,伤口没那么疼了,他站起身,打算去护士站问个明白。
装作打听换药时间,打听起司南枝的消息。
“您问司医生啊?”圆脸小护士眼睛一下子亮了,“她可厉害了!前线有伤员肺部中枪,就是她……”
“她配的止血散才神奇呢!”另一个护士抢着插嘴,“比进口药见效还快……”
正说着呢,一个扎着马尾的护士匆匆走过来,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周晓梅”。
小护士们立马让开位置:“小周姐来了!她跟司医生一起在前线待了好几个月呢!”
周护士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军官,带着几分警惕:“这位同志,您打听司医生做什么?”
她认识司南枝的大哥司怀安,那个一看到司医生就笑眯眯的军人。
可眼前这个军官不一样,他站在那儿,就跟一柄出鞘的军刀似的,浑身透着严肃内敛的劲儿,左边眉骨上的伤疤,更是给他添上几分凌厉。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可不像是在随便打听。
陆闻舟的喉结滚动,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也许,我应该是她丈夫。”
周护士手里的病历本“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纸张散落了一地。
她机械地蹲下去收拾,脑海里却闪过无数画面——司医生深夜对着窗外发呆的背影,她教自己怎么包扎伤口能更有效止血,还有某种中药材的功效……
“可是……我跟司医生朝夕相处了三西个月……”周护士想起那些并肩作战的日日夜夜,司南枝教她辨认草药时纤细的手指,做手术时沉稳的声音,可唯独没听她提起过“丈夫”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