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护士把病历本紧紧抱在胸前,指尖下意识地轻轻着本子的边缘。
她瞧着眼前陆团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司医生刚到前线那会儿,我们都觉着她肯定撑不过三天。
第一天的时候,她连纱布都裁不好,手抖得特别厉害。”
“第一个月,战地医院遭袭击,主刀医生中弹受伤。”
周护士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流畅起来,“结果她就那么上了手术台,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台开胸手术。
后来李主任说,那天她握着手术刀的手稳得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再后来,雷区爆炸,她二话不说,抱着医疗包就冲进去了。”周护士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等回来的时候,她浑身是血……”
可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住,因为她瞧见陆闻舟右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司医生没事。”周护士赶忙解释,“后来我们才发现,那些血是因为救人沾染上的。”
陆闻舟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司南枝蜷缩在沙发里的样子。
有一回,她不小心被茶杯碎片划破了手指,血珠刚渗出来,整个人就吓得首发抖。
可现在呢,她居然能在血泊里镇定自若地救人?
“陆团长?”周护士有些犹豫地叫了一声,然后指了指护士站后面那排铁皮柜子,“司医生写的医案……您要不要看看?”
最上层那本墨绿色的笔记本被取下来的时候,扬起了一些细小的尘埃。
陆闻舟翻开扉页,熟悉的字迹一下子刺痛了他的眼眶。
那是司南枝的笔迹,不过和信中那些工整又克制的字句比起来,多了几分锐利和锋芒。
“7月16日,收治狙击枪伤。改良止血散凝血时间需缩短至……”
他的目光突然定在了页脚处,那里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还写着:今天救了个军官,像你。
像你?她说的是谁呢?
这两个字就像一把钝刀,缓缓地割开了记忆的茧。
陆闻舟这才突然意识到,或许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妻子。
那个在他面前总是安安静静、沉默寡言的司南枝,在前线却能稳稳地托住伤员破碎的内脏,在炮火纷飞中也能面不改色地完成手术。
这真的是他那个温婉柔弱的妻子司南枝吗?
护士长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觉得陆闻舟过来打听浪费浪费她们护士台的时间。
不动声色地走到护士台前,把一叠病历本码放得整整齐齐。
“陆团长,”她的声音带着沉稳和克制,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边角都有点卷曲的《军区周报》,“您要是想了解司医生的情况,看这份报道可能比闲聊更有用。”
报纸第三版右下角的照片己经有点泛黄,但那个站在一群白大褂中间的纤细身影依旧清晰可辨。
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军便服,袖口往上卷了两道,正低头查看病历,侧脸被垂落下来的发丝挡住了大半。
可那截白皙的后颈,陆闻舟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清楚地描绘出它的弧度,那是夜晚,他驻足时,目光常常停留的地方。
照片旁边报道的标题写着:“战地医疗队创新运用中医药救治重伤员”,后面的正文被茶水给晕开了,墨迹在“司南枝”三个字上氤氲成一团蓝影。
“谢谢。”陆闻舟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
回病房的路上,他的军靴踏在走廊的瓷砖上,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会不会搞错了?
这个能在炮火下做手术的司医生,说不定只是和他妻子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但他的脚步在病房门口停住,然后转身朝着走廊尽头的通讯室走去。
“周砚川,帮我查查司南枝三月到八月这段时间的动向。”陆闻舟紧紧握着听筒,塑料外壳都被他捏得发出了细微的咯吱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你……”
“别瞎猜。”陆闻舟打断了周砚川的试探,声音平静得就像在汇报军情一样,“我就是想确认一些事情。”
三天后,周砚川带着报告来到病房。
他摘下军帽的动作还是那么干脆利落,晒黑的额头上还留着钢盔压出来的痕迹。
“查到了。”他把调查报告“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前线医疗队的司南枝,确实就是司家大小姐,陆哥你的妻子。”
调查报告上写着:
「司南枝,女,20岁,中医世家出身......」
「......止血散配方使弹伤感染率下降47%......」
「......在7·12高地战役中连续手术32小时......」
周砚川那骨节分明的手指突然点在了最后一段,声音压得特别低:“这真的是嫂子?”他的指尖正好盖住了那行让人触目惊心的记录:「徒手为伤员取出心腔附近弹片」。
“我记得……”周砚川斟酌着用词,眉宇间闪过一丝困惑,“前年在你家聚餐的时候,嫂子连厨房杀鸡都得躲到院子里去。
可现在,她竟然能在炮火下做这种手术?”
陆闻舟盯着报告,脑海中浮现出以前司南枝的模样,那个温婉柔弱的妻子。
周砚川若有所思地接着说:“不过仔细想想,司家毕竟是医学世家,或许……”他停顿了一下,“是我们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陆闻舟的指腹无意识地着调查报告的边缘,纸张发出细碎的声响。
窗外,冷风裹挟着枯叶,不停地拍打着窗户,沙沙作响。
“这份报告……”陆闻舟的嗓子有点发紧,指节不自觉地轻轻敲击着桌面,“有没有提到她为什么要去前线医疗队?”
周砚川从公文袋里抽出一份调令:“是军区医院特批的。”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至于起因……”
“三月的时候,司怀安在前线受了重伤,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嫂子从北京城连夜赶过来,正好赶上第二次手术。
主治医生都己经放弃抢救了,结果是她……救活了司怀安。”
“好,我知道了。”陆闻舟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害怕,只有他那因为紧握而发白的指节,暴露了内心的波澜起伏。
周砚川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陆哥,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你和嫂子的事儿,你可得好好想想。”
病房门缓缓合上,周砚川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陆闻舟一个人坐在病床上,手里的调查报告在暮色中泛着冷冷的光。
他死死地盯着纸面上“司南枝”这三个字,喉结滚动了好几下,最终只是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以前他写信让司南枝来西南随军,她总说怕不适应西南的气候。
可她大哥司怀安一出事,她就心急火燎地赶来,不仅来了,还在最危险的战区救死扶伤。
在司南枝心里,是不是他这个丈夫根本比不上她大哥司怀安呢?
调查报告从他的指间滑落,散开的纸页上记录着她在前线救下的每一个伤员,陆闻舟俯身去捡。
那天在病房门口,那个“走错门”的军官。
现在回想起来,那人跟司南枝相似的眉眼,还有看到他时那一瞬间的发愣……
陆闻舟猛地握紧了报告。
那个人,是司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