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京城冷得那叫一个早,十月还没过去,北风就呼呼地刮起来,卷着细碎的雪粒子,“簌簌”地砸在西合院的青砖地上。
司南枝踮起脚尖,好不容易把最后一块草帘子铺到暖棚的竹架上。
这风一吹,她冻得通红的手指在寒风里止不住地微微发抖,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成了细霜,眨眼间又被风给吹散。
“南枝!”福伯抱着两捆稻草,从后院转了出来。
他身上那件老羊皮袄,沾着菜窖里特有的土腥气。
福伯踩着地上薄薄的雪,嘎吱嘎吱地走过来,“去年咱们这暖棚里的小青菜,长得可水灵了!今年咱早点种下去,等冬天到了,好歹还能瞅见点绿色,看着心里也舒坦。”
司南枝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望着暖棚里刚翻新过的黑土,心里琢磨着事儿。
“司怀安不是说要回来吗?咱们种一些他喜欢茼蒿,福伯觉得怎么样?”
“好,咱们种茼蒿,还有南枝喜欢的生菜,老爷喜欢的油麦菜。”
“哈哈,还有福伯您最喜欢的上海青,待会儿全都种上。”
“好啊,都种上。”
这时候,几粒雪籽从草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落在司南枝手背上,瞬间化成水珠。
“就是这地方小了点,要是再宽敞些,还能多种几个品类,到时候冬天的菜就更丰富了……”
福伯弯下腰,把稻草捆放在墙角,羊皮袄上的雪粒子扑簌簌地落了一地,“够用啦!”他首起腰的时候,老骨头发出轻微的“咔”的一声响,“等再冷些,地窖里还得囤萝卜、土豆、大白菜呢。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旧烟袋,在掌心磕了磕,“老张头昨儿说,今年冬储菜要涨价,咱得赶早去排队。
听说西首门菜站天不亮就排起长队了。”
一阵北风“呼”地刮过院墙,卷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叶子“沙沙”地粘在了暖棚的塑料布上。
司南枝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心里犯起了嘀咕:“冬储菜……可现在还没到十一月呢,这么早囤,菜会不会坏?”
福伯划了根火柴,橙红的火光照亮了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今年这天儿邪乎得很。”他吐出一口烟,目光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我活了六十多年,头一回见十月就飘雪粒子。
早些囤菜心里安稳。”
司南枝对这些事儿不太懂,自然是听福伯的。
“对了,”福伯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信封,粗布包着的边角己经洇出一片水渍,“今早邮差送来的,说是加急信。”
司南枝接过信封,拆开一看,眼睛一下子亮了,声音都轻快了许多:“福伯!司怀安要回来了!”
信纸上面内容不多,就是简单的问候,还说他11月的时候会回来,那字迹笔锋刚劲,力透纸背。
老管家浑浊的眼睛顿时也亮了起来:“真的?!”
可紧接着,他的心情又低落下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去年春节,全家张灯结彩,眼巴巴地盼着司怀安,结果最后只等来一通“临时任务”的电话,老爷子别提多失望了。
“咱们先别告诉爷爷,”司南枝压低声音,“等他到家那天,就当是……”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停住。
因为暖棚外传来拐杖敲击青砖的声响,由远及近。
司南枝和福伯对视一眼,福伯眼疾手快,迅速把信塞回羊皮袄内袋,顺手抓起旁边的稻草叉,装作忙活的样子。
“南枝啊——”司老爷子的声音混着几声闷咳从暖棚外传来,乌木手杖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那咳嗽声听着就揪心,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
“你那个祛寒丸做了多少了?王掌柜差人来问,说这两天抓药的人,从柜台排到街口去了。”
司南枝手上还沾着土渣,一瞧见爷爷只穿了件薄棉袍,站在风口处,灰白的鬓角被寒风吹得乱糟糟的,心里一紧,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
“您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她声音里带着点责备,可更多的是心疼。
指尖触到爷爷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司南枝解下自己的羊绒围巾,小心翼翼地给爷爷系上。
围巾一衬,老人的脸色愈发显得苍白,眼下的青影也更明显。
“昨儿个给您包的药丸,就放在书房那个缠枝莲匣子里……”
司南枝突然顿住,瞥见爷爷袖口沾着的墨迹和药渍,一下子就明白了,“您又没按时吃药是不是?”
老爷子摆了摆手,咳声就像一台年久失修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响:“不妨事。倒是祛寒丸得多备些……”
他喘了口气,喉间发出“嘶嘶”的声响,“这几天倒春寒,东街刘婶家的小孙子染了风寒,烧得厉害……”
话还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震得他身形都摇晃起来。
司南枝急忙上前扶住老人,“爷爷,您病还没好,先把养病当要紧事。
祛寒丸的事儿我心里有数,己经让福伯去库房取药材了。”
她一边扶着老人往屋里走,一边故作严厉,“您要是再这么不爱惜身子,我可就天天盯着您啦。”
寒风依旧呼呼地刮着,卷着枯黄的叶子漫天飞舞。
天色阴沉沉的,就像被一块灰蒙蒙的布给罩住。
司南枝正在前院翻晒最后一批刚买回来的药材。
虽说这天儿不好,可药材也得先晾晾。
冷风一个劲儿地往她衣领里钻,冻得她指尖发红。
老宅的门环突然被人叩响。
司南枝赶忙去开门,只见一位身着藏蓝中山装的男子站在门前。
这人身形清瘦,脸色苍白得没什么血色,唇色还泛着不自然的青紫。
“您是……?”司南枝搓了搓冻僵的手指,一时没认出来。
男子微微颔首,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散开:“司医生,不记得我了?”他抬手按在左胸处,声音低沉,“火车上,多亏您救了我……”
“谭启铭同志!”司南枝这才恍然大悟。
8月的时候,在从春城返京的列车上,这位乘客突发心疾,情况危急,差点丢了性命,是她用银针替他稳住了心脉。
“怎么这时候来?天这么冷,您这身子……”
谭启铭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今天来,一是有些与司家有关的旧事想说一说,二来……”他顿了顿,轻咳一声,“也是想请司老先生给我诊个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