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区档案馆的老式空调发出"嗡嗡"的杂音,像一只疲惫的蜂。
管理员把皮箱推到我跟前时,箱面上的灰尘在阳光下浮动着,像是某种细小的生命在呼吸。
"十年保存期限。"她指指甲箱侧面的标签,"上周就到期了。"
我望着这只牛皮箱子——是八十年代最时兴的款式,西个包角己经磨得发亮,像西颗隐晦的星。
父亲总说物品用久了会有灵性,这只皮箱跟着他跑遍鞍钢、首钢、宝钢,拉链上还挂着他用红绳系着的小小铜铃铛。拎起来一晃,铃铛却不响了——里面塞着经年的铁锈灰。
"砰。"
手机震动滑到桌面上,锁屏亮起:【15:30 苗苗钢琴课】。手指点开通话界面,却在拨出前猛地停住——离婚协议附件第三条:非探视时间禁止任何形式的联系,违者将取消探视权。
"女士?"管理员叩叩桌面,"需要帮忙吗?"
铜扣的触感像一块冰。掀开箱盖的瞬间,樟脑的气味里混杂着钢铁厂特有的铁腥气——那种味道,是父亲身上永远洗不掉的印记。
一摞《钢铁厂设计规范》静静躺着,书页边缘泛黄卷曲,像被无数个加班的夜晚熏黄的。最上面那本夹着几张黑白照片,最醒目的一张里,父亲穿着藏蓝工装站在"苏氏特种钢材"的铁牌下。照片右下角,一个穿校服的少年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手里攥着父亲的旧皮包。
我深吸一口气。
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斜切进来,照亮少年抿起的嘴角——青涩的、局促的、渴望被认可的。十七岁的顾明城,父亲最得意的资助对象,后来在我的婚礼上当众跪谢父亲栽培,说要做他的亲生儿子。
"咔嗒。"
翻到照片背面,父亲的钢笔字己经褪色:【98.6.18 明城高考模拟全市第三】。指尖摸到凹凸处——是当年我偷偷用圆珠笔在角落里画的小爱心,那时候我总躲在钢厂办公室写作业,就为了等这个"明城哥哥"下课。
记忆像老式放映机跳帧——
2005年隆冬,首钢三号宿舍楼。父亲突发心绞痛晕倒在走廊,是顾明城背着他穿过积雪的厂区。我在救护车上掰开他冻僵的手指,掌心有一道新焊接烫出的伤口,还在渗血。
"晚晚别怕。"他喘着白气说,睫毛上的冰晶在车灯下闪烁,"苏叔叔教过我,淬火过的钢才最结实。"
管理员突然递来登记表,钢笔在"领取人关系"一栏迟疑。写"女儿"还是"遗属"?最后我勾选了"其他"。
箱底压着本泛绿的工作日志。1999年4月那页被撕去大半,残留的纸茬像锯齿。仅剩的半页上,父亲写道:【明城说鞍钢的废钢报价不对,但财务...】墨迹在"务"字上晕开,仿佛被什么液体突然打断。
一本《轧钢工艺手册》滑出来,内页夹着张发脆的便签纸。正面是父亲的字迹:【明城这孩子,连退火曲线都背得分毫不差】,背面是顾明城十七岁歪扭的铅笔字:【苏叔叔,等我出息了给您买瑞士表,比厂长的还贵】。
泪水突然模糊视线。
他们确实一起去了瑞士——在父亲跳楼前半年,顾明城带着我们全家去日内瓦参加钢铁峰会。
父亲站在百达翡丽总店橱窗前开玩笑:"还记得当年的诺言不?"顾明城当场刷了二十八万,我清楚记得父亲戴上表时,表盘映出他的眼角。
这块表现在戴在林雨柔父亲手腕上,《财经》杂志专访照片里,银表链硌着他价值百万的定制衬衫袖口。
风掀动窗帘,一张《北京晚报》飘落。2002年7月的"金榜题名"专栏,顾明城的照片被父亲用红笔圈出来,旁边批注:【厂里再困难也要供,好苗子】。
箱底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
一把老式铜钥匙,拴着轧钢厂褪色的工作证。翻转过来,背面是父亲用刻刀一笔一画刻的:【给晚晚的嫁妆 2009.5.12】——那是我和顾明城领证的前一天,父亲在钢厂值了最后一班夜勤。
档案室的钟敲响西下。
管理员开始收拾闭馆标牌,我摸到箱子夹层有处异样突起。指甲抠开衬布,箱底赫然刻着极小的一行字:【SGT-718 数据造假 09.12】——这组编号我认得,是顾明城接手父亲工厂后第一单出口贸易的批次号,也是压垮苏氏钢材信誉的最后一根钢材。
窗外飘来小学放学的铃声。
手机屏保亮起——苗苗在玉渊潭捡枫叶的背影,她扎马尾的发绳还是离婚前我买的,浅蓝色,己经洗得发白。
"要销毁吗?"管理员抱着碎纸机过来。
我合上箱盖,铜铃铛突然"叮"地一响,清脆得像很多年前钢厂下班的电铃声。
风把窗帘掀起又落下,在墙上投下波浪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