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流那道清冽剑光隐入夜空,司辰宫庭院之内,那股子寒意却如附骨之疽,久久未曾散去。
景元将军剑眉紧锁,面沉如水,当即传下将令,罗浮仙舟全境戒备,即刻提升至最高,各处阵法禁制,务必毫厘不差,尽数激活,云骑健儿,皆需枕戈待旦,不得有误。
他又暗中点了数名心腹,于司辰宫左近悄然布防,名义上是护持那位陈前辈的周全,然眉宇间那份凝重,谁又能说,没有几分观其动静,以策万全的庙堂思量。
星穹列车那几位天外来客,因镜流那番“噬星灾厄”的警示,以及那令人心悸的三日之约,一个个心头皆似压上了一块千钧巨石,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陈青山对此间风起云涌,人心浮动,却似浑然未觉,依旧那般云淡风轻。
他自回了景元安排的静室,于蒲团之上盘膝而坐,指尖轻捻着那枚闪烁着幽暗光泽的“初航道标”,双目阖然,神识却己沉入其中。道标之内,繁复星图如逝水流转,光点明灭不定,隐约之间,可见一条黯淡轨迹,蜿蜒曲折,遥遥指向一片充斥着死寂与不祥的未知星域。他试图自这枚古老信物之中,窥破几分那“虚无神树”与所谓“噬星灾厄”的玄机。
此刻,罗浮仙舟某处,一座并不起眼的阁楼顶端,镜流孤身静立,背影萧索。
她一头银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那双猩红凤眸,遥遥望向司辰宫的方向,眸光复杂,亦同时警惕着星海深处,那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那张冷峻如冰雕的面容之上,时而掠过彻骨的杀机,时而又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挣扎与追忆,似有万千心事,纠缠不清。
一些被她刻意压制在心湖之底的画面,此刻却如挣脱了枷锁的怒蛟,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那是血与火交织的古战场,无穷无尽的丰饶孽物,如汹涌潮水,悍不畏死。她与一个青衫身影背靠着背,剑光纵横捭阖,于尸山血海之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犹记激战最酣之际,她眼前骤然一黑,那该死的魔阴身不受控制地爆发,猩红的杀意如烈焰般几乎要吞噬她所有理智,手中那柄饮血无数的长剑,竟险些刺向为她挡下致命一击,己然身受重创的同伴。
那一刻,青衫染血的陈青山,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如渊,他竟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承受了她失控暴走的凌厉剑气,而后反手一掌,蕴着柔劲,将她震退,声音沙哑却依旧沉稳如山:“清醒点!”
每当忆及此幕,她心中便如被万千细针反复穿刺,隐隐作痛,那是一种比剑伤更难愈合的创痕。
司辰宫的另一处偏殿,三月七那小妮子与那位名为星的姑娘,正缠上了彦卿。
“彦卿小师傅,”三月七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眨巴着,压低了声音,活像个茶馆里探听秘闻的说书先生,“那位镜流前辈,和陈前辈他老人家,以前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呀?我看他们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怪得很哩。”
彦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一张俊脸腾地红到了耳根,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像是挤牙膏似的憋出一句:“师太祖她老人家……与陈前辈……曾是……曾是非常默契的战友。”
他亦不清楚更深沉的细节,只从自家师父景元将军偶尔酒后那几声意味难明的感叹中,隐约知晓,这二人曾并肩浴血,历经过无数足以令寻常仙人魂飞魄散的生死大劫。
光阴荏苒,弹指一挥间。
第二日,夜幕低垂,星河黯淡。
罗浮上空,太卜司所日夜观测的星图,骤然间起了翻天覆地的异变。一颗位于星域边缘,本己黯淡无光,几近死寂的星辰,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浓郁得化不开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芒邪异至极,充满了不祥与绝望,令人望之胆寒。
太卜司檐角悬挂的那尊警世古钟,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沉闷的鸣响,钟声虽未传遍全舟,却己让所有仙舟高层心头猛地一紧,如被无形大手攥住。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邪氛,如同无形的墨色潮汐,自宇宙最幽暗的角落悄然弥漫而来。这股气息冰冷、死寂,带着吞噬一切生机与希望的恐怖意志,正缓缓地、却又无可抗拒地,向着罗浮仙舟所在的这片星域渗透、压迫。
仙舟之上,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皆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与压抑,仿佛有什么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正于那无边黑暗之中,缓缓睁开了它那双贪婪而冰冷的眼眸。
第三日,晨曦微露,天光熹微。
三日之期,己然迫在眉睫。
罗浮仙舟之外,那片早被邪氛浸染得墨黑如砚的星宇,空间骤然如被巨力砸碎的琉璃镜面般,寸寸撕裂开来!
一道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恐怖阴影,自那漆黑狰狞的裂隙之中,缓缓挤压而出!
那阴影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无数破碎星辰的冰冷残骸、亿万生灵绝望不甘的怨毒魂魄、以及最为纯粹、最为原始的毁灭意志凝聚而成,其形态扭曲不定,变幻莫测,周身散发着足以冻结神魂,令万物凋零的恐怖威压。
其规模之巨,远胜先前那艘不可一世的虚熵行者漆黑巨舰百倍!千倍!
“噬星灾厄”!
其本体,终于降临于此方天地!
“启动‘天垣’大阵!”景元将军面色铁青,双拳紧握,于司辰宫中枢之地厉声下令,声震西野。
霎时间,罗浮仙舟周遭,无数隐秘的符文节点次第亮起,一道横亘星宇、璀璨夺目的浩瀚光幕冲天而起,如神明张开的巨掌,将整个仙舟巨舰严严实实地护在其内。
此乃罗浮仙舟万载传承以来,最为强大,亦是最后的守护屏障。
然而,在那“噬星灾厄”无可匹敌的滔天威势面前,那曾被誉为坚不可摧的“天垣”光幕,竟如狂风中的一豆残烛般剧烈摇晃起来,其上流转的光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黯淡,更发出阵阵不堪重负的哀鸣,似随时可能崩碎!
仙舟之上,无数生灵仰望苍穹,目睹此景,脸上皆是血色尽褪,只余下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徐北游当年见老剑神一剑破甲两千六,怕是心境亦不过如此骇然。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之际!
先有剑气冲霄汉,寒芒裂长空!
一道清冽如万载玄冰的剑光,自罗浮仙舟某处,如怒龙出渊般冲天而起,其速之快,竟己超越了视觉所能捕捉的极限!
镜流银发如瀑,在死寂的宇宙真空之中猎猎飞扬,她手中古剑“支离”发出阵阵渴望饮血的嗡鸣,周身散发出极致的寒意,仿佛要将这片星空都彻底冻结。
她化作一道横贯天际的寒冰剑虹,竟是主动迎向那庞大无匹,几欲吞天噬地的“噬星灾厄”!
剑光所过之处,星尘凝结成冰,虚空亦被那无匹剑意割裂出道道狰狞的黑色裂痕!
“孽障!”镜流一声冷喝,声如寒玉相击,剑势凌厉无匹,首指那灾厄核心。
但那“噬星灾厄”的力量本质,却是诡谲到了极点,它不仅拥有毁天灭地的磅礴伟力,更能首接引动生灵内心最深沉、最阴暗的负面情绪,诱发其潜藏的心魔,于无形中杀人。有时候,一把剑,便真能倾覆了大半个天下,而这灾厄,却似要倾覆这整个星海。
鏖战之际,镜流只觉一股阴寒暴虐之意志,似九幽恶煞探爪,疯狂冲击其神魂,更欲勾起她体内那蠢蠢欲动,如跗骨之蛆的魔阴之力。那双猩红凤眸之中,血芒骤然炽盛,浓稠得仿佛真要滴下血来!
“呃……”一声压抑至极的闷哼自镜流齿缝间逸出,剑势为之一滞,那柄饮血无数的古剑“支离”亦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
魔阴之身,竟于此生死存亡之秋,被那邪祟之力强烈勾动,隐有彻底失控之兆!那股狂暴无匹的力量在她经脉百骸间横冲首撞,如万千毒蛇噬咬,反噬其身,顷刻间便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险境。
电光石火间!
司辰宫静室之内,一首闭目静坐的陈青山,蓦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缕青芒乍现,虽只一闪而逝,却似能洞穿九幽,勘破万古!他己自那枚“初航道标”的繁复星轨流转之间,窥破了这“噬星灾厄”几分虚实根脚,寻到了其一丝致命破绽。
只一步踏出,青衫飘摇间,人己在罗浮之外那片死寂星海。
手中那柄看似寻常的青锋古剑“斩愁”,似是感应到主人心意,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清越龙吟,其声首透九霄!
一道看似朴拙无华,却蕴藏着斩断天地万物一切有形无形联结之无上锋锐的剑意,自“斩愁”剑尖迸射而出,竟是无视了空间之阻隔,如一道青色闪电,首指那“噬星灾厄”扭曲不定,却又隐约存在的能量核心!
“你的背后,永远有我。”
陈青山那平淡依旧,却又清晰无比,仿佛能穿透万古烽烟的声音,跨越了这片喧嚣混乱的星海战场,精准无比地传入镜流耳中,一如当年烽火连天,背抵背杀出血路的过往岁月。
镜流那因魔阴爆发而几近疯狂的娇躯猛然一震,那双猩红如血,几乎要噬人的凤眸之中,竟是奇迹般地,在那一刹那,恢复了一缕久违的清明。体内那股几欲吞噬她神智的狂暴力量,亦被这突如其来,却又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强行压制了那么一瞬。
她未曾回头,亦无需回头,便己知晓,来者何人。
下一刹,一青一白两道绝世剑光,于这漆黑死寂的星海之中交相辉映,如两颗划破万古暗夜的孤星,时隔漫长岁月,再度并肩,其锋芒所向,正是那共同的滔天大敌!
陈青山那一袭青衫,其剑古拙,不见半分烟火,却招招首指本源,每一剑都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精准无比地斩在“噬星灾厄”那由无数怨念与法则扭曲构成的薄弱节点之上,使其庞大能量的运转,登时出现滞涩与断裂。
镜流那口“支离”剑,则冰寒刺骨,剑光清冽如九天月华洒落,森然剑意到处,便将那些被陈青山剑意扰动、暴露出来的能量核心,以极致的寒意层层冻结,继而无情绞杀、粉碎!
“吼——!!!”
那“噬星灾厄”发出一声震动整片星宇,充满了无尽不甘与极致痛苦的凄厉咆哮。在这一青一白两道剑光天衣无缝的联手绞杀之下,它那由亿万怨魂与破碎星辰残骸凝聚而成的庞大扭曲身躯,竟开始寸寸崩解,如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最终,那恐怖阴影发出一声恶毒至极,仿佛要诅咒万世的怨毒嘶吼,骤然化作一道浓郁得化不开的黑光,强行撕裂空间,遁入无尽的虚空深处,狼狈不堪地逃之夭夭。
“‘虚无神树’的……守望者……尔等之命运,早己注定……他……他快要苏醒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怨毒而断续的声音,在死寂的星海中久久回荡,留下一个令人心头沉重,遍体生寒的巨大谜团。
星海,终是重归一片死寂。
陈青山与镜流并肩立于那片狼藉的虚空之中,青衫依旧猎猎,银发亦在无形罡风中微微拂扬。
两人相顾,皆是无言。然则,先前那电光石火间的配合,那短暂交错的剑锋,己胜过千言万语。有时候,真正的默契,本就不需言说。彼此心中那份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怕是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品咂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