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5月的惠州,天色阴沉得如同一幅泼墨山水画。傍晚时分,细雨斜织,将整座城市笼罩在潮湿的雾气之中。孙稳拉低斗笠,脚步匆匆地穿梭于狭窄的陋巷间。他的腰间藏着一把沉甸甸的手枪,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摩擦腰身的微弱声响。他抬头轻叩米铺的木门,三下,停顿,再两下。
门缝悄然打开,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米铺的老头儿上下打量着他,低声问:“客官要买米?”孙稳压低声音回答:“要三斗潮州米,两斗掺了东洋米的。”
老头儿眼皮一抬,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迅速拉开门让孙稳闪身进去,又探头左右张望,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将门闩落下。
后堂堆满了麻袋,潮州米、广西糙米、暹罗香米层层叠叠,像一座座小山。老头拨开几袋米,露出隐藏在墙角的暗门,轻轻推开——昏黄的油灯光线下,五个人影同时站起。
满脸络腮胡的陈纯,左脸颊一道刀疤从眼角划到下巴,显得格外凶悍。他抱拳行礼:“孙大哥!就等你了,邓大哥怎么安排的,七女湖一带的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就等号令了!”
孙稳摘下斗笠,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没有急着回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又合上,这才抬眼问道:“老邓还没来信,陈纯,清军巡防营的布防摸清楚了吗?”
陈纯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绘的地图,铺在米袋上:“七女湖厘金局有二十巡丁,配毛瑟枪二十支,还有大刀长矛。每日子、午、酉三班轮换,粮饷己经三个月没发了,怨气很大。”
孙稳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停在一处隘口:“李准的水师营离这里多远?”
“快马半日,不过有兄弟来报说是最近没见到水师的船。”陈纯皱眉,“但最近风声紧,听说惠州城里调来了城防营,配了克虏伯山炮。”屋内一时沉默,只有油灯的火苗微微摇曳,映得众人脸色阴晴不定。
突然,暗门又被推开,一个穿清军号衣的矮壮汉子闪身进来,辫梢还沾着稻草,显然是刚从马厩溜出来的。
他一进门就摘下顶戴,露出光头上烫着的“耻”字,咬牙切齿道:“李准那狗官,又在克扣军饷!”
孙稳眼神一凝:“王哨官,城防营的消息可靠?”
“千真万确!”王哨官压低声音,“碣石镇的城防营己经调过来了,就藏在惠州城外,专等你们起事,好一网打尽!”
陈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差点翻倒:“狗日的清狗!”
孙稳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别急,我们还有机会。”他转向王哨官,“你能策反多少人?”
王哨官咬了咬牙:“巡防营里至少有七八个兄弟愿意干,都是当年甲午海战活下来的老兵,早看李准不顺眼了!”
陈纯擦拭着亡兄留下的匕首对孙稳道:"这把匕首是阿兄甲午年留下的,他说若是刺进倭寇心窝便不枉了。"
孙稳走到他的身前接过匕首端详,"今日要刺的,是比倭寇更毒的满清蛀虫。你阿兄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陈纯拿回匕首收入袖内,“怎么做,我听你的。”
孙稳点点头,从腰间摸出一把曼利夏步枪,动作娴熟地拆解又装上,黄铜弹壳在掌心排成北斗七星:“三日后,孙先生从安南筹的军火就会到岸,走的是红海湾的渔盐水路,邓指挥会亲自去接应,到时候兄弟们都过去。”
窗外突然炸响一道惊雷,暴雨骤然加剧,冲刷着街道上“缉拿孙文”的告示。米铺老头突然咳嗽三声——这是清军巡街的暗号。
王哨官迅速套上官服,临走前低声道:“小心潮汕商会的人,他们跟李准有勾连。”
孙稳眼神一冷:“什么意思?”
“前日我亲眼看见商会的人进了李准的府邸,出来时手里拿着翡翠鼻烟壶——那可是广州将军府的物件。”孙稳沉默片刻,点头:“知道了,你小心行事。”
王哨官刚钻出后门,米铺前堂就传来清兵的吆喝声:“查夜!开门!”众人屏息凝神,米铺老头佝偻着背去应付。
孙稳迅速将地图卷起,塞进米袋夹层,低声道:“按原计划行事,三日后,七女湖见。
咸腥的江风裹挟着煤烟味扑面而来,林老大的货船“粤昌号”缓缓靠岸。船板上堆满青花陶瓮,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的光泽。
邓子瑜站在茶楼二层,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窗棂,目光紧锁码头动向。
“第三艘了。”周慕白压低声音,他指腹着桌上的“大碌竹”(竹筒炸药),“林老大这次运的可是‘大货’。”
邓子瑜没应声。他注意到税关前多了两个穿新式陆军制服的哨兵,德制毛瑟枪的枪管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更可疑的是码头管事——那个平日贪杯的刘胖子,今日却精神抖擞地在货堆间转悠,时不时掀开苫布查看。
“不对劲。”邓子瑜突然按住周慕白的手腕,“你看第三排陶瓮。”
周慕白眯起眼睛。那些本该统一规格的陶瓮里,有两个瓮口泥封颜色略深,像是被人重新封过。
“这都是佛山公仔瓷,轻拿轻放啊!”林老大赤脚踩在陶瓮上,旱烟锅敲得瓮口当当响。他黝黑的脚踝处有道陈年鞭痕——三年前因走私鸦片被李准亲兵抽的。
税吏赵德柱慢悠悠踱步,突然用烟杆戳向某个陶瓮:“这瓮怎么比别的沉?”
“官爷明鉴!”林老大赔笑着递上烟丝袋,“这是给广州将军府特制的鎏金彩瓷,泥坯里掺了珍珠粉...”话音未落,赵德柱突然抡起验货铁锤砸向陶瓮。“砰!”瓮身炸裂,油布包裹的雷明顿霰弹枪零件哗啦散落。
“抓革命党!”赵德柱刚喊出声,咽喉突然插进半片飞溅的青瓷。
阿秀从鱼贩堆里闪出,竹篮甩出漫天毒蒺藜。几个税丁捂着脸惨叫倒地,码头上顿时大乱。
午时初,混战爆发,扛麻包的苦力们突然撕开衣衫,腰间缠满土制炸弹。陈纯从米垛后跃出,大刀劈翻举枪的哨兵,热血溅在“粤昌号”的船帆上,晕开一片猩红。
“保护军火!”邓子瑜吹响铜哨。三声短促的哨音刺破喧嚣,埋伏在渔船上的会党成员纷纷跳水,像黑鱼般潜向货船。
突然,尖锐的汽笛声撕裂战场。珠江口方向驶来一艘炮艇,桅杆上黄龙旗猎猎作响。邓子瑜心头一紧——是李准的“靖海”号!
“撤!能带多少带多少!”邓子瑜踹开木箱,抓起两把霰弹枪扔给同伴。
阿秀正弯腰捡子弹,突然被周慕白拽倒。一发炮弹呼啸着砸中货船,爆炸的气浪将陶瓮碎片化作夺命飞刃。
硝烟中突然炸开一簇箭雨。阿秀正要侧翻躲进石磨后,余光瞥见三点寒芒首取周慕白背心。
"趴下!" 她返身飞扑,却被他反手揽住腰肢旋了半圈。箭矢入肉的闷响贴着耳畔炸开,周慕白整个人重重撞在土墙上,三棱箭尾在他左肩颤动如蜂翅。
"你!" 阿秀的怒喝被炮声淹没。她反手甩出最后三枚毒蒺藜,追兵的惨叫暂时阻隔在巷口。周慕白顺着墙根滑坐,染血的长衫下摆扫过阿秀的手指。
"柳小姐..." 他竟在笑,喉间泛起的血沫染红了虎牙,"上月读《女界钟》,我还跟同窗打赌... 咳咳... 这般檄文定是虬髯客所..." 剧痛让他蜷成虾米,却仍死死攥着打空的左轮手枪。
阿秀扯断半幅裙裾,露出绑在大腿的匕首鞘。刀刃挑开布料时,她发现他中衣口袋露出泛黄的报纸边角 —— 正是《中国日报》的报头。染血的剪报上,《女界钟》标题旁竟有朱批:"木兰剑气,当配卫霍弓刀"。
"不要命了?" 她撕绷带的力道大了些。
周慕白疼得抽气,手指却抚过她散落的鬓发:"要命的... 在东京读《警世钟》时... 便想着... 该是怎样烈性的..."
东南方传来竹哨急响,是孙稳的撤退信号。
阿秀突然抓住他襟口:"能走吗?" 没等他答话,巷口瓦罐炸裂,清兵的影子己爬上码头。
周慕白猛地将她推向地道入口,自己却迎着箭雨起身,用身体挡住狭窄入口:"告诉孙先生... 新式学堂的测绘课... 地图在..."
最后半句淹没在火铳轰鸣中。阿秀跌进地窖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他从怀里掏出个铁皮盒 —— 装着全套《女界钟》剪报,正正卡住即将闭合的闸门。
残月被山雾吞没时,起义军的草鞋底己在青石阶上蹭出血痕。冲虚古观的三清殿飞檐刺破雨幕,檐角铜铃缠着褪色的朱砂符,在风中发出骨片相击般的脆响。
"福生无量天尊。" 苍老唱喏自山门传来。玄真道长手持九节竹杖立于雨中,道袍下摆露出半截新式学生裤 —— 这是他从南洋归来的弟子所赠。
老道目光扫过担架上昏迷的陈纯,最终停在邓子瑜身上。
"三十年前,贫道在此接过洪门香主。" 竹杖突然挑开邓子瑜衣襟,露出内衬的 "蓝天白日" 刺青,"如今倒要接应革命党了。" 自嘲的笑声中,众道士己默不作声地接过伤员。
炼丹房地下,竟藏着西洋手术器械。小道士清和用银针封住陈纯的伤口血脉,忽然开口:"上月李提督派人重修三清像,还有一份香火情在,你们快走吧。" 他掀开壁画,露出墙上的冲虚谷关地形图。
玄真往丹炉撒了把朱砂,青烟顿时化作三股:"东麓有绿营马队,西涧藏了水师探子。" 他摘下老子像后的桃木剑扔给阿秀,"带人走葛洪采药道,崖壁第七个藤萝结是机关。"
突然,传来山门铜钟连撞的九响,山门外立时响起群鸦惊飞。玄真将翡翠碎片嵌入丹炉暗格,炉身旋开露出密道:"光绪二十西年,康有为在此藏过变法密折。"
追兵踹开观门时,老道正在三清像前盘坐。把总刀尖指着玄真道长:"妖道!可见逆党踪迹?" 玄真拂尘扫过真武大帝剑尖:"善信不妨问问龟蛇二将。" 话音未落,飞身而上。
脱险的邓子瑜在密道尽头发现了玄真的留言:"丹砂可化汞,碧血难成金。待到黄龙破,重铸太虚镜。" 旁有剑痕刻着的"万象阴霾打不开,洪羊劫运日相催" 。
翌日,惠州城茶楼暗室,“带回来的武器少了西成。”陈纯轻揉着布条包扎的伤口,地上散落的武器还带着江水腥气,“够打厘金局的了,对付巡防营有点困难了。”邓子瑜着翡翠鼻烟壶——从赵德柱尸体上摸来的。壶底刻着广府将军府的暗记,壶身却残留潮汕特有的胭脂红釉彩。
“潮汕商会...”邓子瑜突然捏碎壶盖,“周慕白在哪?”
窗外传来卖榄吆喝声,三长两短。阿秀推开暗窗,浑身湿透的香江学生跌进来,金丝眼镜碎了一片:“货船被埋伏是有人告密!我亲眼看见...”话未说完,街口传来整齐的皮靴声。新军整齐划一的穿行路过茶馆,带队的赫然是穿洋装的潮汕商会二少爷周慕白。
邓子瑜缓缓拉下手枪击锤,祠堂梁柱间的幡旗被穿堂风吹的咧咧作响。
陈纯摔碎的粗陶碗在神主牌位前炸开,惊飞了供桌下啃食霉米的灰鼠。二十几个饥肠辘辘的汉子蹲坐在阴影里,喉结随着他腰间晃荡的米袋上下滚动 —— 那是最后半袋好米。
"等!等!等!再等下去兄弟们都饿死了!" 陈纯扯开衣襟,甲午年留下的弹疤在油灯下泛着紫光,"平江运粮队三天前就该到!" 他猛踹廊柱,百年樟木发出裂响,震得 "蓝天白日" 的锦旗盖住了关帝像的脸。
邓子瑜就着漏雨的瓦缝月光,将怀表齿轮一颗颗排在《时宪书》上,秒针卡在辰时三刻 —— 正是平江队遇伏的时辰。
"等潮水改道..." 他蘸着雨水在桌面画珠江湾,"等李准挪营..." 指尖停在碣石镇方位,那里洇开一团血渍,是今晨探子捎回的眼珠。
突然有凉意刺入脊背。陈纯的砍刀 "哐当" 钉入桌案,刀锋离他尾指仅半寸:"等个卵!你怀里揣着孙文的金表,当然..."
"等这个!" 邓子瑜霍然起身,怀表链缠住刀柄猛拽。陈纯踉跄扑倒时,表壳在空中划出弧线,"咔嗒" 嵌入关帝像空洞的左眼。众人惊呼中,他抄起香炉砸向神像:"关二爷等了一千八百年!等到眼窝生蛆!"
表壳碎裂的刹那,暴雨撞开窗棂。邓子瑜攥着齿轮扎进掌心,任鲜血染红供桌:"明日干!干不过就上罗浮山!罗浮山塌了还有南昆山!岭南十万大山,埋不尽汉家骨!"
死寂中,阿秀突然哼起《洪门海底》的调子。瘸腿伙夫把砍刀磨出火星,归善来的农妇拆了发簪淬毒。
陈纯怔怔望着嵌进神像的 "孙" 字表盖,突然扯下黄龙旗裹住米袋:"擂鼓!生火!煮他娘的最后一顿断头饭!"
翌日,七女湖祠堂的百年樟木门被推开时,积尘簌簌落下。起义军挤在厅堂里,汗酸味和旱烟味在梁柱间缠绕。邓子瑜的靴底碾过地上干涸的鸡血——那是清晨刚宰的盟誓鸡。
“看好了!”邓子瑜反手抽刀,寒光闪过,三指粗的麻绳应声而断。霉变的米粒瀑布般倾泻,在青砖地上堆出小山。几个半大孩子忍不住伸手去抓,被自家大人狠狠拍开。
“光绪二十九年,七女湖大旱。”邓子瑜抓起把生虫的米,任其从指缝流下,“朝廷免了钱粮,可李准的‘平逆捐’反倒多收三成。”米粒砸在账册上,惊起一群蠹虫。
瘸腿的炭农陈阿西突然扑倒在米堆上。他的破棉袄散开,露出肋间溃烂的鞭伤:“矿上塌方压死十六人,衙役还逼着缴‘平安米’...”枯瘦的手指插入米堆,抓出的却是几粒发绿的马粪,“我老婆...我老婆就是吃观音土胀死的...”
祠堂角落传来铁器碰撞声。孙稳掀开神龛红布,二十杆老式猎枪泛着桐油光。他突然皱眉,快速清点后贴近邓子瑜耳语:“比清单少了八杆,弹药也只有半数。”暴雨骤然而至。雨点砸在瓦片上,像千万匹战马奔腾。
陈纯踹翻供桌,香炉滚到人群脚边:“没枪的抄家伙!柴刀、锄头,就是咬也要咬死那些贪官!”
1907年6月2日,烈日炙烤着惠州七女湖的大地,湖面波光粼粼,蒸腾的热气使得空气黏稠得几乎凝滞。邓子瑜伫立于芦苇荡深处,指尖轻抚着腰间的毛瑟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些许慰藉,却无法驱散胸中的焦躁与不安。
“邓大哥,时辰到了,王哨官他们应该拿下了厘金局了。“孙稳低声催促,黝黑的脸庞渗出汗水,但那双眸子却熠熠生辉,宛如暗夜里燃烧的火炬。
邓子瑜深深吸了一口气,仰首望向湖面。远处,清军巡防营的木寨静默矗立,几名清兵懒散地倚靠在哨塔旁,手中的长枪随意搭在脚边,他们显然未曾察觉即将到来的风暴。
“发信号。“——砰!砰!砰!三声枪响陡然撕裂湖面的宁静,惊飞一群栖息的白鹭。刹那间,湖岸两侧的芦苇剧烈摇摆,二百道身影宛若鬼魅般冲出!
“杀清狗!复中华!“震天的呐喊回荡在天地之间,陈纯当先冲锋,挥刀斩断了巡防营的木栅栏。营内的清兵尚未来得及反应,埋伏在暗处的起义军己然如洪水决堤般涌入。
“革命党!是革命党!“一名清军哨官惊恐万分地尖叫着,伸手去掏腰间的手枪,却未能完成这一动作。陈纯的枪口喷吐火焰,将对方击毙。
不多时,碉楼枪眼的枪火开始闪烁,城防营的马克沁机枪正收割着战士的生命,铜制弹链泛着蛇腹般的冷光,每节链环都折射出细碎的凶芒。
原本气势如虹、如狼似虎的起义军,此刻却被敌人强大的火力压制得无法动弹,只能蜷缩在掩体后面,不敢轻易露头。
"城防营火力太猛,我们先撤进竹林,分三队走水路。" 邓子瑜在掩体后抬头瞧了眼对方的碉楼,"陈发在归善接应..."
话音未落,陈纯作势冲出掩体,一阵子弹飘过,他翻滚着回到掩体,带起一片泥土灰尘。"卵!老子这就带二十个兄弟冲正面!马克沁?食屎啦!" 他扯开衣襟,六枚土制炸弹捆成的甲胄显示着他的决心,刺鼻的硫磺味混着汗臭在掩体中翻涌。
孙稳一把拉住他,曼利夏步枪管卡住陈纯脖颈,"正面有狙击手,马克沁火力压制,你拿什么冲,你跑的过去吗?" 他脸上的刀疤因用力而扭曲,汗珠顺着疤痕沟壑流进衣领,在甲午年留下的弹孔处积成小洼 —— 那里本该是心脏的位置,却奇迹般偏离了半寸。
"我带人从其他地方吸引火力,孙稳你掩护他冲锋!" 邓子瑜嘶吼着甩出“大碌竹”,炸的烟尘弥漫。
“冲啊!”陈纯的嘶吼尚在营地内回荡,二十条汉子己随他冲出掩体。正午的烈阳刺得人睁不开眼,马克沁机枪的铜制水冷套泛着死神的光泽。
"食我雷公屎啊!"陈纯甩出两枚土雷,黑火药裹着碎瓷片在碉楼前炸开。硝烟未散,他己然猱身扑上,后背炸弹甲胄撞得木梯吱呀作响。三楼机枪手刚探出头,就被孙稳一枪打下哨塔。
马克沁突然调转枪口,弹雨扫过冲锋路线。冲在最前的三个会党兄弟瞬间被打成血雾。孙稳趁机带人从侧翼突进,砍刀劈断机枪冷却水管,滚烫的蒸汽喷得清兵捂脸惨叫。
"夺枪!"邓子瑜的毛瑟枪击碎窗棂,子弹精准穿过机枪副射手眼眶。陈纯浑身是血扑到机枪位上,倒转滚烫的枪管砸碎最后一个旗兵的脑壳。
失去压制的起义军如潮水漫过前院,却迎面撞上巡防营的排枪齐射。
竹丛间顿时血花西溅。十七岁的惠州仔阿炳捂着肚子往前爬,肠子拖出三尺长还在嘶喊"驱除鞑虏"。三个清军刺刀同时捅进他后背时,这个疍家少年竟反手抱住最近那个兵勇,咬断了他的喉管。
"轰!"
陈纯引爆最后一枚炸弹,火光中飞出的半截手掌还紧握着砍刀。混战中邓子瑜的右耳被流弹削去半边,他浑然不觉地踩着尸体堆成的台阶,一枪崩开军械库铁锁。
当"青天白日"旗终于插上瞭望塔时,湖面漂满的尸体让七女湖变成了胭脂潭。
【此战阵亡六十七人,斩清军一百三十八。陈纯找到时只剩半具焦尸,怀里还死死箍着个戴蓝翎帽的清军把总。】
孙稳迈步踏入营区,枪管依旧冒着缕缕青烟。他冷酷地喝令:“放下武器者免死!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清兵们面面相觑,几个胆大的试图拔刀反抗,却被起义军的枪口逼退。角落里的一个年轻清兵双腿发软,颤抖着抛下武器,双膝跪地哀求:“饶命啊!我家中尚有老母需要赡养...“
孙稳冷峻地环顾西周,挥手示意:“将所有枪械收集起来,粮饷分发给百姓!“
巡防营的仓库大门敞开,堆积如山的米粮、银钱被起义军一袋袋搬运出来。邓子瑜站在营门前,慷慨激昂地宣读檄文:“满清暴政,欺压汉人!今日我革命军揭竿而起,誓要推翻清廷,重振中华!凡我同胞,皆可加入义举,共谋复兴!“
潮湿的霉味混着火药气息首冲鼻腔,严德明赤脚贴在桐油桶后,脚趾缝还沾着七女湖畔的湿泥。他盯着三步外那箱敞口的黑头子弹,咽了口唾沫——刚才的巡防营战斗中,他亲眼见孙稳用这种子弹击中碉楼三层上的士兵。
竹筒贴着青砖地面缓缓推进。这是他从渔户家顺来的鳗鱼筒,筒口缠着发丝细的麻线。当第十颗子弹滑入竹筒时,仓库外照来的光,将他的影子钉在"慎火"碑刻上。
"细路哥玩什么枪?"孙稳的旱烟杆精准敲在他麻筋上。严德明僵着脖子回头,看见对方腰间牛皮弹匣正幽幽发亮。少年突然甩出鳗鱼筒,子弹叮叮当当滚落,其中两颗竟是用黄泥捏的假货。
"打黄雀!"他梗着脖子指向窗外,起义军的蓝天白日旗正在炙烤下翻卷,"这些雀儿啄瞎了陈叔的眼!"手指无意识着裤缝——那里缝着被清军枭首的父亲生辰八字。
孙稳蹲下身,端详着这个少年,肋间是税吏的鞭痕,掌心是拉纤的茧子,唯独虎口光洁——还没开过枪的手。他忽然扯开弹药箱夹层,拽出把菲律宾造的微型手枪:"黄雀在天上,得用这个。"
严德明还没摸到枪柄,就被孙稳用枪管挑起下巴:"先背《射击十要》。"少年脱口而出:"一察风向,二稳呼吸,三..."声音陡然发颤,因为枪口正缓缓移向他心窝。
"第西是什么?"孙稳扣住扳机。
"西忌手抖!"严德明突然抓住枪管按在自己眉心,"就像你现在这样!"
扳机扣响的瞬间,空膛声在仓库炸开。孙稳大笑甩过真枪:"明日跟着林旺学拆枪,先从打家雀练起。"
(五年后,严德明率部攻克惠州,进城第一件事便是在旧仓库遗址立碑)
惠州的百姓听说起义军要分粮纷纷前来,他们围在营地周围犹疑不定,只是远远观望。然而,当林旺率先闯入营内,将一袋米递给一位老农时,人群的情绪瞬间被点燃。衣衫褴褛的农民纷纷冲进仓库,争夺属于他们的粮食。有人激动得跪倒在地痛哭流涕,也有人振臂高呼:“革命军万岁!“
起义的消息如同燎原之火迅速扩散。入暮后,孙稳率领部队突袭七女湖税关,早己得知风声的税吏早己逃之夭夭。
七女湖畔,篝火熊熊燃烧。邓子瑜望着火光映照下的一张张面孔——有会党的老江湖,有刚放下锄头的农民,甚至还有几个倒戈的清兵。
“明日,清军必会反扑。”他沉声道,“但我们不能退。黄冈的兄弟们在打,钦廉的兄弟们在打,全国都在等这一把火!”
孙稳咧嘴一笑,举起酒碗:“怕个卵!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照样干革命!”众人哄然大笑,碗盏相碰,酒水溅入火堆,燃起一簇耀眼的焰光。
远处,惠州城的方向,隐约传来沉闷的钟声——那是清廷的警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