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省指挥学院的秋天总带着股铁锈味,不是真的铁锈,是单杠、障碍场器械在冷空气里浸久了,渗进风里的那股子冷硬。落叶打着旋儿砸在何叙白肩章上,他正抱着厚厚一摞《军事通信原理》教材,穿过宿舍楼前那条笔首得硌眼的柏油路。
刚走到楼门口,一阵压抑的争执声顺着楼梯井砸了下来,硬邦邦地撞进耳朵里。
“……李队,邵教,道理我都懂!可这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的地方,它就是信号!身体在报警!”是梅飞的声音,拔高了,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嘶哑,“心气儿真不在这儿了,再耗下去,对队伍,对我自个儿,都是负担!”
何叙白脚步顿住,心头一沉。梅飞,那个总爱在战术推演课上跟他争得面红耳赤、眼神却亮得像淬了火的家伙。关于他体检复查结果不好、心也动摇了的传言,这几天像秋雨前的闷雷,在学员队里滚了好几遍。
他快步上楼。三楼的走廊里,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学员队李队长剑锋和邵教导员堵在307宿舍门口。李队脸色沉得像暴雨前的铅云,两道浓眉拧成疙瘩,嘴唇抿得死紧。邵教导员稍靠后些,镜片后的目光复杂,焦虑里掺着深深的惋惜,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军装下摆。
梅飞站在门内,背对着门口,正弯腰用力合上一个硕大的迷彩携行包,拉链发出刺耳的“嗤啦”声。他身上的常服依旧笔挺,肩章领花一丝不苟,只是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
“梅飞!”李队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夯地,“学院培养你两年!部队需要你这样有底子的技术苗子!甲亢不是绝症,控制好了照样建功立业!思想上的疙瘩,咱们慢慢解!你现在撂挑子,对得起当初入伍的宣誓吗?”他上前一步,几乎要跨进宿舍,“想想你父母!他们供你考军校图什么?”
梅飞拉好最后一个包,猛地转过身。何叙白这才看清他的脸,心里咯噔一下。那张原本精神奕奕的脸庞瘦削了不少,颧骨显得有点高,眼底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更扎眼的是脖颈,喉结下方贴着一块醒目的白色纱布。最让何叙白心惊的是他的眼神——那里面曾经燃烧的、属于军人的锐利和执着不见了,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疲惫和近乎麻木的平静,像烧尽了所有燃料的灰烬。
“李队,邵教,”梅飞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发慌,“宣誓我记着。可身体扛不住,心也倦了。您二位说的,前途、责任、父母期望……这些天,像石头一样压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他抬起手,指关节有些苍白,轻轻碰了碰脖子上的纱布,“这里头是激素在造反,外面是这些大道理在熬煎。李队,邵教,我不是逃兵,我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准确的词,最终轻轻吐出,“……认清了,这条路,走到头,也不会是我想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