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沈记食府”后头的小院里终于安静下来。
白天的鸡飞狗跳仿佛还带着余音,赵三元坐在灯下,听沈玉珠和赵八宝细细讲了姚千花闹事的始末。
他端起粗陶茶碗喝了一口,忍不住摇头苦笑。
“唉,这古往今来啊,难缠的亲戚,真是哪儿都有。”
赵三元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和无奈,“沾亲带故的,打不得骂不得,撕破脸吧,怕人戳脊梁骨说不近人情;忍着吧,自己心里憋屈,日子也过不安生。这分寸,太难拿捏了。”
赵八宝正帮着娘整理明天要用的竹签子,闻言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爹,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咱家以前那个姨姥了!就那个,矮矮瘦瘦,一脸精刮相的!”
赵三元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阴霾也散了些:“嘿!你不提我都快忘了!对,就你妈那个远房姨,论起来你得叫姨姥!那老太太,啧,可是个人物!”
他放下茶碗,回忆的闸门打开,脸上表情又无奈又好笑:“那会儿咱家回春堂刚开张没多久,你姨姥就病了。三天两头,不是腰疼就是腿酸,要不就头晕眼花睡不好觉。每回她一来,往那诊疗床上一躺,哎哟哎哟地叫唤,那架势,好像再不扎几针人就没了。”
赵三元学着姨姥当时的样子,捏着嗓子哼哼唧唧:“‘三元啊,姨这身子骨是真不行了,你可得给姨好好看看……哎哟,这腰眼子,跟针扎似的……’
我能怎么办?亲戚长辈,总不能往外撵吧?一扎就是半个多小时,针拔了还得给她揉半天。”
回想起那段黑暗岁月,赵三元的眉头都忍不住皱起来。
“最可气的是,”他语气还带上了点忿忿,“她从来不给钱!临走前,还必定‘顺手’捎带点东西走!不是拿两盒活血化瘀的膏药,就是抓一把红枣枸杞,嘴里还念叨着:‘哎呀,姨这记性不好,下回、下回一起算!’ 下回?下回还是老样子!她那点‘不舒服’,我扎三次针都不够买她拿走的那点东西!”
他那个时候也是刚起步,因为那个中医馆家里的钱差不多都掏干净了,正想尽办法让资金快点回笼呢。结果碰上这么个亲戚,钱虽然不多,但是事儿不是那么个事儿啊,他后来一看见那个老太太就头疼。
沈玉珠在一旁听着,嘴角也噙着一丝浅笑,手上理竹签的动作却没停:“可不是么。那段时间,你爸是真被她缠得够呛。有时正给正经病人看着病呢,她一来,往那一坐,就开始哼哼,搞得其他病人都等得不耐烦。你爸脸皮薄,又拉不下脸来明说。”
“那后来呢?妈您不是想出办法了吗?”
赵八宝好奇地追问,她知道结局是姨姥再也不来了,但具体过程爸妈没细说过。
沈玉珠把最后几根竹签捆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在赵三元身边坐下,眼神里带着点小得意。
“办法嘛,也不复杂。就是得找准她的脉门。你姨姥那个人,最爱面子,尤其在她那几个有出息的儿女面前,装得特别大方体面。她占便宜,从来都是在背地里,当着儿女的面,那是绝对不会漏出一丝一毫的。”
“哦!”赵八宝恍然大悟,“你是在她儿女面前要的钱?”
“聪明!”沈玉珠笑着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我知道她大儿子每周六下午会带着媳妇孩子回她家吃饭。我就特意算准了那个时间点。那天,你姨姥又准时‘犯病’来了。我提前跟你爹说好,让他这次‘格外用心’地给姨姥诊治,时间拖长点,务必‘治透’。”
“于是,那天你爹就真给她扎了快一个钟头,揉得也格外卖力。”
沈玉珠接着说,“你姨姥大概也觉出点不同寻常,但想着能多占点便宜,也就哼哼唧唧地受着。等她终于心满意足地舒服了,慢悠悠地爬起来,又习惯性地开始她的表演。”
“她摸摸索索地从她那小布包里掏出一个瘪瘪的旧钱夹子,抽出一张二十的,作势要塞给你爹:‘三元啊,辛苦你了,拿着拿着!’ 那表情,那动作,真叫一个大方!”
“谁都知道,她这手递出来,就等着你爹或者我赶紧推回去,说‘姨您客气啥,自家人,不用不用’。”
沈玉珠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可那天,我没推。你爹也没推。我就在旁边,笑盈盈地看着她表演。你姨姥的手僵在半空,钱递也不是,收也不是,脸上那假笑都快挂不住了。就在这时,店门口传来她大儿子洪亮的声音:‘妈!您在这儿呢?我说家里饭都做好了您咋还不回去?’”
“好戏来了!”沈玉珠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她儿子、儿媳,还有两个小孙子,一家子全进来了!正好看见他们亲爱的老娘,手里捏着二十块钱,正热情洋溢地要往我手里塞呢!”
姨姥的脸当时就白了,手像被烫到一样想缩回去。
沈玉珠哪能让她如愿?她立刻上前一步,无比自然地、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不好意思”,轻轻握住了姨姥拿着钱的手,顺势就把那五块钱接了过来!
“哎呀!姨!您看您!每次来都这么客气!”沈玉珠的声音清脆又响亮,确保店里所有人都能听见,“三元给您扎针推拿,那是晚辈应该孝敬您的!您这还非要给钱!这……这让我们多过意不去啊!”
她一边说,一边还飞快地、动作极其自然地,从旁边药柜的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账单——其实是她模仿赵三元笔迹,把姨姥这大半年来看病拿药欠的钱,一笔一笔,日期、项目、金额,写得清清楚楚。
“您看您,上次拿的膏药,上上次拿的枸杞红枣,还有再上次……哎呀,这零零总总的,加起来得有小两千了!您这二十,连零头都不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