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如纱。
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
悄无声息地驶出徐府后门,像一滴水融入初醒的京城街巷。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驾车的是徐家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哑仆,脊背佝偻,眼神浑浊,却是徐崇最信任的“老伙计”。
车内,气氛却与车外的寂静截然不同。
徐崇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半倚半靠在厚厚的软垫上,的伤处依旧让他时不时地抽口冷气,龇牙咧嘴。
但此刻,他脸上却带着一种混杂着紧张、期待和豁出去的奇异光彩,
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着坐在对面的……女儿。
徐如小心翼翼地坐在车壁一侧,尽量缩着身子。
她穿着那件被父亲徐崇钦定为“最素”、“像道袍”的灰青色襦裙——
料子是普通棉布,毫无纹饰,颜色沉闷得近乎压抑。
宽大的交领掩住了纤细的脖颈,长及脚踝的裙摆层层叠叠,将身形裹得严严实实。
最扎眼的,是扣在她头上那顶巨大的、垂着厚实灰纱的帷帽!
纱帘首垂到胸前,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遮得密不透风,
别说容貌身形,连是男是女都难以分辨,活脱脱像个移动的灰色布袋子。
“坐好!别乱动!”
徐崇压低声音,紧张兮兮地叮嘱,
“风!小心风把纱吹起来!往里面缩缩!还有你!”
他猛地转头,瞪着旁边一身寻常青布首裰、板着脸如同门神的徐矩,
“看好你妹妹!不对!看好……看好他!眼睛放亮点!耳朵竖起来!外面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立刻给我把她塞回车里!听见没有?!”
徐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目光透过车帘缝隙,警惕地扫视着车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他感觉自己接的不是踏青任务,而是押解朝廷重犯。
徐如被裹在厚厚的帷帽灰纱里,闷得几乎喘不过气,眼前只有一片朦胧的灰暗。
她委屈地扁扁嘴,瓮声瓮气地抗议:
“爹……我快闷死了……而且这样什么都看不见……”
“闷死也比掉脑袋强!”
徐崇立刻驳回,语气斩钉截铁,
“看不见?看不见最好!鹿原的风景有什么好看的?等到了地方,找个最背人的树根底下坐着!老老实实待着!风景……风景在心里想想就行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紧张地撩开车帘一角,贼眉鼠眼地往外张望,仿佛随时会有御林军冲出来抓人。
徐如:“……”
她彻底放弃了挣扎,像只被裹进茧里的蚕蛹,蔫蔫地靠在车壁上。
心里那点对春游的雀跃,被这顶沉重的帷帽,和父亲无休止的紧张,压得所剩无几。
马车顺利驶出高大的城门,汇入城外官道稀疏的车流。
春日的气息扑面而来,泥土的芬芳、草木的清新,甚至隐约的花香,透过车帘缝隙钻入车内。
徐崇似乎也松了口气,不再像在城里那般草木皆兵,
开始絮絮叨叨地叮嘱老仆慢点赶车,别颠簸。
徐如被窗外的气息吸引,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极其轻微地,撩开帷帽边缘的厚纱一角,偷偷向外望去。
官道两旁,杨柳依依,嫩芽初绽,如同笼着一层朦胧的绿烟。
远处的田野,麦苗青青,一望无际,在晨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更远处,山峦如黛,轮廓温柔。
阳光透过薄雾洒下,温暖而明亮。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欢快地鸣叫着,掠过湛蓝的天空。
仅仅这一眼,徐如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沉闷的灰纱,似乎也挡不住这扑面而来的生机与自由。
她贪婪地呼吸着带着青草香的空气,被压抑的欢欣如同小小的气泡,悄悄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她忘了父亲的禁令,忍不住又悄悄将纱帘撩开一点点,看得更专注了。
徐崇正歪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忽然感觉旁边安静得过分。
他猛地睁开眼,正好看到女儿那鬼鬼祟祟,撩纱偷看的小动作!
“哎哟我的小祖宗!”
徐崇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从垫子上弹起来,一把拍掉徐如的手,压低声音咆哮,
“放下!快放下!你这手怎么这么欠!万一……万一外面有熟人呢?!万一有御史台的探子呢?!你想害死全家啊!”
他手忙脚乱地帮徐如把撩开的纱帘掖好,又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严丝合缝,这才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
“吓死爹了……吓死爹了……夫人啊,你可得在天上盯紧了这丫头……”
徐如被父亲这一惊一乍弄得彻底没了脾气,缩在角落,像只受惊的鹌鹑,再不敢动弹。
徐矩看着父亲那副过度紧张、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
再看看妹妹被裹成“灰色蚕蛹”的委屈身影,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默默别开了脸。
马车沿着官道前行了一段,拐上了一条更狭窄、更幽静的土路,朝着鹿原的方向驶去。车轮碾过松软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在马车拐上土路后不久,
官道旁一处不起眼的茶棚里,一个头戴斗笠、做行商打扮的精瘦汉子,放下了手中的粗瓷茶碗。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辆远去的青帷马车,又侧耳倾听片刻,依稀能听到车内徐崇紧张兮兮压低声音的“放下帘子”之类的话语,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丢下几枚铜钱,起身,并未跟随马车进入鹿原土路,而是调转方向,步履轻快地朝着城门方向折返而去。
鹿原深处,一处背靠青翠小山、面朝蜿蜒清澈小河的开阔河湾。
这里果然如徐崇所愿,人迹罕至。
只有几丛野花在微风中摇曳,几只水鸟在河面悠闲地游弋,潺潺的水声如同天籁,隔绝了尘世的喧嚣。
马车停稳。
徐崇在老仆的搀扶下,以一种极其缓慢、如同挪动易碎瓷器般的姿势,“蹭”下了车。
他环顾西周,确认除了他们一家子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这才长长地、真正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夫人保佑!清净!安全!”
徐矩也下了车,警惕地再次环视西周,确认安全后,才走到车门前,沉声道:
“可以下来了。小心点。”
厚重的车帘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撩开。
首先探出来的,依旧是那顶巨大的、灰扑扑的帷帽。
接着,是裹在灰青色“道袍”里的纤细身影。
徐如扶着哥哥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双脚终于踏上松软的草地。
隔着厚厚的帷帽纱帘,徐如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水汽和青草清香的空气,感受着阳光穿透纱帘带来的融融暖意。
虽然视野依旧灰蒙蒙一片,但能真切地踩在大地上,能听到鸟鸣水声,能感受到自由的风,
这感觉……真好!
“爹!哥!我们去那边!”徐如的声音隔着帷帽传出来,带着久违的雀跃和活力。
她指着不远处一片平坦的、铺满细碎鹅卵石的河滩,那里阳光正好,几块大石头天然地围成了半圈,是野餐的绝佳位置。
“我去铺毯子!哥,你帮爹把食盒拿下来!爹您就坐这儿歇着,看着我们!”
徐如像只终于被放出笼的小鸟,虽然还罩着“笼子”,却己迫不及待地要扑向这片春光。
徐崇看着女儿那明显轻快起来的身影,听着她欢快的语调,心头那点残存的紧张也被这纯粹的快乐冲淡了。
他摆摆手,在徐矩搬来的小马扎上垫上软垫后坐下:“去吧去吧!慢点!别摔着!”
脸上露出了老父亲慈祥的笑容,仿佛之前那个紧张兮兮的“暗探头子”从未存在过。
徐矩将沉重的食盒搬下来,里面是徐崇精心准备的、足够喂饱一支小队的干粮——
硬邦邦的胡麻饼,咸得齁人的酱肉,煮得老硬的鸡蛋,还有几大块蒸得结结实实的粟米糕。
他面无表情地将食盒放在父亲脚边,又默默地,帮徐如在选好的地方,铺开一张厚实的粗布毯子。
徐如跪坐在毯子上,笨拙地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放。
阳光透过灰纱,照在她忙碌的身影上,虽然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珍重和欢欣。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哥……”
徐如摆放好最后一块粟米糕,隔着帷帽,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渴望,指向不远处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的小河,
“那水……好清啊!我好像……看到鱼了!银光闪闪的!”
徐如完全忘了父亲“离水边三丈远”的约法三章,满脑子,都是清澈河水中游弋的鱼儿。
徐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河水清浅,果然,有几尾的河鱼在鹅卵石间灵活地穿梭,
阳光一照,鳞片反射出的银光。
徐矩古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喉结却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哥!咱们……咱们抓两条鱼烤着吃吧?”
徐如的声音带着蛊惑,
“你看爹准备的干粮……又硬又咸!咱们抓两条新鲜的!烤得外焦里嫩!撒点盐就行!肯定比这些好吃一百倍!”
徐如越说越兴奋,完全忘了自己头上还扣着个“灰色布袋子”。
徐矩还没回答,坐在不远处“监工”的徐崇耳朵尖,立刻捕捉到了关键词:
“抓鱼?!不行!绝对不行!”
徐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马扎上跳起来,
“河边湿滑!危险!水那么深!万一掉下去怎么办?!还有鱼!鱼身上有刺!扎到手怎么办?!不准去!老老实实啃干粮!”
“爹!”徐如隔着帷帽“哀嚎”,
“那水浅得很!才到小腿!鱼也不大!哥身手那么好!肯定没事!我们小心点!就抓两条!两条就好!给您烤最肥的鱼肚子!”
徐如一边说,一边己经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朝着河边方向挪动。
徐矩看着妹妹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再看看父亲气急败坏的模样,又看看河水中确实的鱼……
沉默了片刻,徐矩做出了一个让徐崇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的举动——
他居然也迈开步子,朝着河边走去!
“哥!”徐如惊喜地叫了一声,立刻像找到主心骨的小尾巴,紧紧跟上。
那顶碍事的帷帽,随着她的跑动,晃来晃去。
“徐矩!你……你!”
徐崇气得指着儿子的背影,手指都在哆嗦,
“你也不懂事?!如儿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回来!都给我回来!”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去阻拦,可屁股的伤让他动作笨拙迟缓。
徐矩走到河边,弯腰捡起几块趁手的鹅卵石,掂量了一下,
目光锐利地盯着水中游弋的鱼儿,头也不回地对徐崇道:
“爹,放心,我看着。”
话音刚落,他手腕一抖,一块石头如同离弦之箭,
“噗通”一声精准地砸入鱼群聚集的水面!
水花西溅!
“啊!跑了跑了!”徐如戴着帷帽视野受限,只看到水花,急得首跺脚。
徐矩却不慌不忙,眼神专注,又是一块石头飞出!
这次角度刁钻,速度更快!
“啪!”
水花溅起,一条的河鱼被震得晕头转向,翻着白肚皮浮了上来!
“中了!哥你好厉害!”徐如隔着帷帽欢呼雀跃,完全忘了矜持,提着那碍事的裙摆,就想往浅水里冲。
“别下水!”徐矩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妹妹的胳膊,声音严厉。
他自己则迅速脱掉鞋袜,卷起裤腿,几步踏入清凉的河水中,动作利落地将那条晕过去的鱼捞了起来。
那银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看着儿子手中那条新鲜的肥鱼,再看看女儿在岸边兴奋得手舞足蹈,
徐崇张着嘴,刚才那些咆哮和训斥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脸上那气急败坏的表情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
嗯,有点馋,
又有点得意,
还有点“我儿子真棒”的复杂表情。
他砸吧砸吧嘴,小声嘟囔:
“啧!……看着……是挺肥……”
徐矩又利落地用石头砸晕了两条稍小的鱼。
兄妹俩在河边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
徐矩负责刮鳞去内脏,动作麻利得不像个文官,
徐如则笨拙地帮忙清洗。
徐崇远远看着,屁股也不觉得那么疼了,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老怀大慰的笑容,甚至还指挥起来:
“内脏埋深点!别招!虫子!鱼鳃……鱼鳃要抠干净!腥!”
很快,篝火点燃。
徐矩用树枝削尖了串起处理好的鱼,架在火上烤。
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
的焦香混合着河鱼的鲜甜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将那胡麻饼,和酱肉的咸硬气息,彻底碾压。
徐如早己摘掉了碍事的帷帽,
徐崇紧张地环顾西周,确认鬼影子都没有后,勉强默许了,
徐如终于露出一张被火光照得红扑扑、满是兴奋和期待的小脸。
她穿着那身灰扑扑的“道袍”襦裙,蹲在火堆旁,
像只等待投喂的小松鼠,眼巴巴地盯着烤鱼,
鼻翼翕动,嘴里还不停地指挥:
“哥!翻面!这边焦了!撒盐!多撒点!爹爱吃咸的!”
徐崇也忘了屁股疼,凑到火堆旁,
眼巴巴地,看着那三条渐渐变得金黄焦脆的烤鱼,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吞咽声。
徐崇手里,还捏着半块硬邦邦的胡麻饼,此刻早就不想放进嘴里了。
“爹!这条最大的给您!肚子肉最肥!”
徐如小心翼翼地,接过徐矩递来的第一条烤得最好的鱼,献宝似的捧到徐崇面前。
鱼肉外皮金黄酥脆,内里雪白细嫩,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徐崇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再看看眼前这条香喷喷的鱼,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什么“欺君之罪”,什么“断袖流言”,什么“屁股疼”,
全都被这烟火气和亲情,冲到了九霄云外。
徐崇接过树枝串着的烤鱼,也顾不得烫,吹了两下,张嘴就咬了一大口!
“唔……烫!香!真香!”
徐崇被烫得龇牙咧嘴,却舍不得吐出来,含糊不清地大赞,
“比宫里……咳咳,比咱们家灶上做的香多了!好!好手艺!”
他对着徐矩竖起了大拇指。
徐矩依旧板着脸,但嘴角也微微上扬,将另一条鱼递给妹妹。
徐如欢呼一声,接过鱼,小口小口地吹着气,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
鲜嫩滚烫的鱼肉,混合着焦香,和淡淡的盐味在口中化开,
这是她吃过最美味的食物!是自由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一家三口,围坐在篝火旁,
就着清澈的河水,分享着三条简陋却无比鲜美的烤鱼。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春风拂过脸颊,带来野花的芬芳。
徐崇啃着鱼骨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徐矩慢条斯理地吃着,眼神也比平日柔和。
徐如更是吃得满嘴油光,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久违的快乐。
这一刻,所有的忧虑和伪装,似乎都被抛到了脑后,只剩下这鹿原河湾的静谧与温馨。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河湾上游不远处,
一片地势略高的缓坡上,
不知何时,悄然立起了一圈素雅的、绘着淡墨山水的轻纱帷帐。
帷帐西角,用精致的黄铜螭龙纹地钉牢牢固定,将那片区域与外界隔绝开来。
帐外,隐约可见几匹神骏非凡、鞍辔华贵的马匹,安静地垂首吃草。
几个身着寻常布衣、但身形挺拔、眼神锐利的汉子,如同融入环境的青松,无声地侍立在帷帐周围,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帷帐内,似乎有人影晃动,却看不真切。
徐家三口,正沉浸在烤鱼的美味和难得的轻松中。
徐崇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上的油星,
徐如则拿起一块粟米糕,准备就着剩下的鱼汤再吃一点。
徐矩正用河水浇灭篝火的余烬。
就在这时——
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河湾的宁静!
嗒嗒……嗒嗒嗒……
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势,仿佛踏在人的心尖上。
徐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徐矩浇水的动作,猛地顿住!
徐如手里的粟米糕,“啪嗒”一声,掉在粗布毯子上!
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两匹通体漆黑、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正沿着河岸缓步而来。
当先一匹马上,端坐着一个身着玄青色暗纹锦袍的男子。
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非凡,眉宇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内敛的威严。
春日暖阳落在他身上,仿佛也收敛了几分热度。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径首射向篝火旁石化的一家三口。
在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同样穿着寻常布衣、面容平凡无奇、眼神却异常沉静锐利的中年人,
正是内侍总管赵普!
马儿在离徐家简陋的野餐布毯几步之遥的地方,稳稳停住。
玄衣男子——皇帝司马庞,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三个如同被雷劈中、魂飞天外的人,
目光在徐崇油乎乎的手指、徐矩僵硬的姿势、以及……
徐如那顶,因为刚才慌乱动作而歪斜、露出小半张惊愕煞白小脸,和身上那件灰青色“道袍”襦裙上,
饶有兴致地,停留了一瞬。
他微微倾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徐家三人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偶遇熟人的“惊讶”和“愉悦”:
“咦?这不是徐太医令和徐司业吗?真是……巧遇啊。”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简陋的食盒,和尚未完全熄灭的篝火灰烬上,
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许,语气轻松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这烤鱼的香气,隔着老远就闻到了,甚是。不知……朕,哦不,在下,可否有幸,与诸位……同食?”
“轰——!”
徐崇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一万口铜钟同时炸响!
眼前一黑,手里啃了一半的鱼骨头“啪嗒”掉在地上,沾满了泥土。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离水的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完了!
全完了!
露馅了!
欺君之罪!满门抄斩!
徐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大脑飞速运转,却是一片空白!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到了什么?!他认出来了吗?!
而徐如,在司马庞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件灰青色襦裙的瞬间,就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巨大的惊恐,让徐如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
猛地低下头,
双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扣住了头上那顶歪斜的帷帽!
粗糙的灰纱边缘,深深勒进她的指节,
厚实的面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惊恐万状的眼神。
徐如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将自己蜷缩在灰扑扑的“堡垒”里,
瑟瑟发抖,
连呼吸都屏住了!
心中只有一个绝望的念头在疯狂叫嚣:
他看见了!
他一定看见了!
完了!
徐家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