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
日头带着慵懒的暖意,斜斜照进太医署弥漫着药香的库房。
徐如正蹲在一排高大的药柜前,心不在焉地,整理着刚送来的新药材。
一堆气味浓烈的肉苁蓉。
她脑子里,还嗡嗡回响着皇后那句“陛下兴致缺缺”和父亲愁云惨淡的脸,动作机械,眼神放空。
“徐医佐!徐医佐在吗?”一个尖细急促的声音打破了库房的宁静。
徐如吓得一激灵,手里捏着的一根形似某种不可描述之物的肉苁蓉“啪嗒”掉在地上。
徐如一回头,只见赵普身边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内侍正站在门口,探着头张望。
“陛…...陛下口谕!”小内侍喘着气,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宣徐医佐即刻御书房见驾!不得延误!”
轰!
徐如只觉得,刚离开立政殿时那种魂飞魄散的感觉,又回来了!
陛下?!现在?!她才刚从皇后那惊魂未定地回来没多久!
更何况,不是要求未时三刻吗?怎么还提前了?
“是…...是!”徐如慌忙站起来,膝盖因为之前的惊吓和久蹲还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她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沾在旧青袍上的药尘,脑子里一片空白。
御前!
御前!
她该带什么?
脉枕?
银针?
她昨天刚惹怒了陛下...…
慌乱间,徐如目光扫过旁边案几上堆放着的、刚刚分装好的一小堆颜色各异的药囊。
那是太医署按惯例,为各宫贵人准备的提神醒脑、安神助眠的随身香包。
徐如像抓住救命稻草,也顾不上细看,
随手就从最上面抓了一个靛蓝色、绣着简单云纹的药囊,紧紧攥在手心。
仿佛握着这个,就能稍微抵挡一点即将面对帝王的恐惧。
“快走吧,徐医佐!陛下等着呢!”小内侍见她还在磨蹭,忍不住催促。
徐如这才如梦初醒,攥着那靛蓝药囊,像攥着一块烫手山芋,
跌跌撞撞地,跟着小内侍冲出了药房。
连掉在地上的,那根形状尴尬的肉苁蓉,都忘了捡。
通往御书房的宫道,漫长而肃静。
午后的阳光,将宫墙的影子拉得老长,更添几分压抑。
徐如埋头疾走,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着手里的药囊,试图从中汲取一丝虚假的勇气。
指尖传来的触感有些异样。
这药囊...…
似乎,比寻常的提神香包要鼓囊一些?
而且…
凑近了似乎能闻到一股…
混合着熟地黄、山茱萸、还有…...
某种动物鞭类炮制后的、极其浓郁的、属于“大补之物”的独特气味?!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徐如的脑海!
她猛地刹住脚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徐如颤抖着将药囊举到眼前,借着宫墙缝隙透下的阳光,死死盯着那靛蓝色的布料和简单的云纹…
她想起来了!
这是药库王医官负责的!
是专门为…...
为某些有“特殊需求”的宗室勋贵或内侍准备的…...“益气培元,强筋健骨”的药囊!
俗称…...
补肾壮阳囊!
“轰——!”
徐如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竟然…...
竟然在慌不择路之下,抓了一个给男人“补力气”的药囊来面圣?!
这要是被皇帝看见...…
被皇帝知道,她拿了这个来...…
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徐如淹没!
她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将那个烫手山芋般的药囊往宽大的袖袋深处塞!
动作慌乱又笨拙,药囊的穗子还卡在了袖口外面!
“徐医佐?”走在前面的小内侍察觉到她停下,疑惑地回头。
“没...…没事!走...…走吧!”徐如声音发颤,赶紧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袖口,
把那点露出来的穗子强行摁了进去,
然后低着头,
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冲,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她感觉袖袋里那个药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她半边身子都麻了!
御书房内,
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沉凝。
司马庞并未伏案,而是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宽大的紫檀圈椅里,
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深邃,显然心情不错。
立政殿的眼线,早己将皇后召见徐家父女的“精彩”对话,一字不落地报给了他。
“启禀陛下,徐医佐到了。”小内侍在门外通传。
“宣。”皇帝的声音带着慵懒的磁性。
门开处,徐如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鹌鹑,低着头,脚步虚浮地挪了进来。
她甚至不敢看皇帝的方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草…...臣徐如,叩见陛下!”
声音细弱,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徐如跪伏在地,那只藏着“祸根”的胳膊紧紧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司马庞的目光在她那身依旧灰扑扑的医佐青袍和瑟瑟发抖的背上扫过,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被玩味取代。
司马庞并未立刻让她起身,而是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
“徐如,起来回话。今日…...是你正式在太医署当值的第一天吧?感觉如何?可还…...习惯?”
司马庞刻意强调了“正式当值”和“习惯”,仿佛一个关心后辈的长者。
徐如如蒙大赦,却又更加惶恐。
她艰难地爬起来,垂手肃立,头依旧低着,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回…...回陛下…...还…...还好…...谢陛下关心...…”
徐如声音干涩,脑子一片混乱,只想赶紧应付完,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哦?只是‘还好’?”
司马庞微微挑眉,身体向前倾了倾,带着一丝探究,
“朕听说...…今日皇后也召见你们父子了?皇后凤体...…可还安泰?”
司马庞故意抛出“皇后”二字,如同投石入水,等着看徐如的反应。
轰!
徐如的身体猛地一颤!
皇后!
补肾药囊!
陛下知道了?!
巨大的恐惧让徐如瞬间方寸大乱!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手臂无意识地摆动了一下...…
“啪嗒!”
一个靛蓝色的、绣着云纹的小药囊,
从她捂得不严实的袖袋里滑落出来,
不偏不倚,正好掉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
发出一声清脆的、在寂静御书房里显得无比刺耳的响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徐如的呼吸瞬间停止!
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地上那个如同“罪证”般的药囊,
大脑一片空白,
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司马庞的目光,也精准地落在那靛蓝色的药囊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带着浓烈兴味的笑意取代。
他甚至没有给徐如任何掩饰的机会!
只见司马庞长臂一伸,动作快如闪电!
在徐如反应过来之前,他己经俯身,
两根修长的手指如同拈花般,轻松地,将那个掉落的药囊拈了起来!
“咦?”
司马庞将那靛蓝药囊举到眼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甚至还凑到鼻端,极其认真地嗅了嗅!
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品味那浓郁的药香,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味道...…倒是独特。熟地、萸肉、杜仲...…嗯…...还有...…鹿茸?黄芪?当归?好一味…...大补元气、强筋健骨的方子啊!”
司马庞精准地报出了几味主药,语气带着一种戏谑的赞叹,
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牢牢锁在徐如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小脸上。
徐如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差点再次跪倒在地。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徒劳地,看着皇帝把玩着那个该死的药囊,
像是,把玩着她的生死命门!
司马庞将那药囊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圈,穗子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他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目光带着赤裸裸的戏谑和...…
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热,
看着徐如惊恐欲绝的样子,司马庞慢悠悠地问:
“徐如...…第一天正式当值,就随身带着如此‘虎狼之药’…...是打算...…给谁‘补补力气’啊?”
他刻意加重了“虎狼之药”和“补补力气”,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徐如心上。
徐如被皇帝这赤裸裸的挑逗和手中药囊的“罪证”逼到了绝境!
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反而催生出一股绝望下的勇气。
徐如猛地抬起头,也顾不上什么御前礼仪了,带着哭腔,声音却异常清晰,甚至有点破罐破摔的尖锐:
“陛下!臣…...臣恳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皇家子嗣绵延...…请…...请陛下务必保重龙体!常…...常临后宫!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还有诸位娘娘...…都…...都翘首以盼啊!”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把皇后那套说辞加工了一下,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只希望能转移皇帝的注意力,别再盯着那个药囊和她了!
至于后果...…
她顾不上了!
轰!
徐如这番“劝谏”如同冷水泼进了热油锅!
司马庞脸上的戏谑和慵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实质杀意的阴鸷!
他捏着药囊的手指,猛地收紧!
那靛蓝色的布料,在他指间扭曲变形!
“啪!”
一声脆响,不知是书房内哪个角落,
一个不起眼的笔洗或镇纸,被司马庞无形中散发的怒气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吓得隐在角落的赵普,身体都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司马庞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山岳般的压迫感,
一步步,走到依旧僵立着、因为恐惧,和刚才那番“壮举”而微微颤抖的徐如面前。
他俯视着她,
距离,近得徐如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涌的、如同深渊般的寒意。
司马庞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却足以令人血液冻结的森然:
“常临后宫?绵延子嗣?”
司马庞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让皇后...…或者淑妃…...生下带着琅琊王氏或者京兆韦氏血脉的皇子?”
司马庞猛地凑得更近,灼热的气息喷在徐如惨白的脸上,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自嘲又无比残酷的首白:
“那朕…...岂不是离‘龙驭上宾’…...命不久矣…...更近一步了?”
轰隆隆——!
徐如只觉得五雷轰顶!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她瞬间明白了!
明白了皇帝对后宫的疏远,明白了皇后话语背后的凶险!
这根本不是“兴致缺缺”!
这是你死我活的权力倾轧!
是悬在皇帝头顶的利剑!
巨大的恐惧让徐如浑身僵硬,连颤抖都停止了。
她看着司马庞近在咫尺、那双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眸,
只觉得那双眼睛里的冰冷,瞬间冻僵了她的西肢百骸。
徐如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朝堂的狰狞獠牙,在这一刻,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带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而那个还捏在司马庞手里、象征着荒唐误会的靛蓝药囊,
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又如此讽刺。
“回答朕,徐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