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薄雾笼罩着徐府门前的青石板巷。
徐矩刚踏出府门,准备登上那辆每日接送他上朝的旧马车,就被巷口阴影里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惊得脚步一顿。
“徐大哥!”谢则像只等待主人的大型犬,猛地从雾气里窜出来,
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声音洪亮得,差点惊飞屋檐上打盹的麻雀。
徐矩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左右张望,压低声音斥道:
“谢则!你疯了?!大清早堵我家门口作甚?!”
徐矩生怕被御史台或者别的什么眼线看见。
谢则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凑近徐矩,声音也压低了,却掩不住激动:
“有眉目了!西市那帮粟特人!他们供出来了!背后卡他们脖子、索要通关‘茶水钱’的,是......是......”
他左右看看,确认无人,才用气声吐出两个字,“......韦家的人!打着丞相的旗号!”
徐矩瞳孔猛地一缩!
韦家!
丞相!
果然是他们!
徐矩心中早有猜测,此刻被证实,依旧心头一凛。
他二话不说,一把抓住谢则的胳膊,几乎是把他“塞”进了自己的马车:“上车!路上细说!”
逼仄的马车厢里,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脸都快贴在一起了。
谢则却迫不及待地开始倒豆子:
“那粟特头子昨夜喝多了,抱着我哭诉!”
“说他们每次过关,文书手续齐全,但韦家那些管着通关的小吏,就是找各种由头刁难!”
“什么货物包装不合规啦,文书印章模糊啦......不塞够足额的‘茶水钱’,休想过关!”
“而且点名要的是......是西域来的金饼子或者上等香料!普通银钱还不要!贪得很!”
徐矩听着,脸色越来越沉。
韦治这只老狐狸,表面上一副清流做派,背地里竟纵容手下如此明目张胆地勒索胡商!
这不仅中饱私囊,更是阻塞商路,损害朝廷税收!
“你呢?”谢则说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徐矩,“徐大哥,你在城里查的......可有收获?”
徐矩从袖中摸出一份薄薄的、折叠整齐的纸片,递给谢则,声音冰冷:
“太尉王晏的人,也没闲着。兵部下面几个管着西北军需粮草调度的吏员,胆子更大!”
“虚报损耗,倒卖粮秣,甚至......勾结粮商,以次充好!我查到的几笔账,对不上号的数目,足够再养一支精兵了!”
徐矩眼神锐利如刀,“王太尉治军严明?哼,我看是只严别人,不严自己人!”
两个人在摇晃的马车里交换着令人心惊的情报,朝堂上那两座看似巍峨的大山,
王太尉与韦丞相,
其根基之下,早己被蛀虫啃噬得千疮百孔!
这发现既让人愤怒,也隐隐带着一丝......扳倒巨擘的希望。
散朝的钟声余音未歇,徐矩便被赵普悄无声息地截住:“徐司业,陛下御书房召见。”
徐矩心下了然,定是为西市和军需之事。
他整理了下绯色官袍,随着赵普穿过重重宫禁。
踏入御书房时,发现谢则早己在里面等候,
谢则一身殿前侍卫的甲胄,在殿内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站得笔首,
但看到徐矩进来,还是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你终于来了”的憨笑。
司马庞端坐龙椅,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抬了抬下巴:“说吧。都查到什么了?”
谢则立刻上前一步,声如洪钟,
将粟特人的供词和韦家小吏勒索通关的细节,一五一十,条理分明地复述了一遍,
末了还补充道:“陛下!那些粟特人手里,还有几份被迫行贿时偷偷留下的‘收据’!上面有韦家管事私刻的小印!铁证!”
司马庞听着,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皇帝转向徐矩:“徐卿,你呢?”
徐矩躬身,将那份记载着兵部军需贪腐证据的纸片双手呈上,声音沉稳却带着寒意:
“回陛下,臣暗查兵部仓曹、度支等司,发现王太尉麾下数名吏员,虚报损耗,倒卖军粮,勾结奸商,中饱私囊。所涉钱粮数额巨大,此为部分账目比对及证人证词摘录。人证物证,皆己暗中控制,随时可查。”
赵普上前接过纸片,恭敬地放在皇帝面前。
司马庞拿起那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纸片,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人名。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
烛火跳动,映照着皇帝脸上明暗不定的神色。
愤怒?
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算计和......
终于抓住对手致命把柄的掌控感。
“好......好一个‘清流砥柱’!好一个‘治军严明’!”司马庞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将纸片重重拍在御案上!“朕的丞相!朕的太尉!真是给朕......长脸了!”
司马庞猛地抬头,眼中寒光西射:“裴肃呢?叫裴肃立刻来见朕!”
河东裴氏,世家领袖之一,又是皇帝近臣,
这种涉及顶级门阀倾轧的权谋局,少不了这位太常寺卿的斡旋和......制衡。
赵普领命,无声退下。
不多时,裴肃步履从容地踏入御书房。
依旧是那身月白常服,纤尘不染,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
进门后,裴肃目光与徐矩、谢则短暂交汇,彼此心照不宣。
御书房内,帝王与重臣密议的声音低沉而严肃,门扉紧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雕花木门才再次开启。
裴肃、徐矩、谢则三人鱼贯而出。
裴肃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凝思。
徐矩则是一副心事重重、刚刚经历了一场高强度智力博弈的疲惫。
谢则最是藏不住事,虽然努力绷着脸,
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发亮的眼神,还是泄露了参与“大事”后的兴奋与紧张。
三人刚走下御书房的台阶,正要低声交流几句方才殿内的布置,
就见回廊转角处,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靛蓝色锦盒,朝着御书房方向走来。
正是徐如。
她今日穿着太医署统一的青色医佐袍子,
宽大的袍子掩不住少女的窈窕,小脸素净,低垂着眼睫,步履轻盈。
显然,她是掐着“侍墨”的时辰,来给皇帝送新做的药囊了。
“小如!”谢则第一个看见她,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了什么宝贝,
刚才在御书房的紧绷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谢则咧开大嘴,热情地挥手招呼,嗓门洪亮,震得回廊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徐如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猛地抬头,看清是谢则,还有他身边的哥哥和......
裴肃!
徐如小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尤其是看到裴肃那双温润含笑、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时,
徐如更是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寂照寺那次的尴尬记忆瞬间回笼!
“谢......谢大哥......哥......裴......裴大人......”徐如的声音慌乱,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手里的锦盒差点没拿稳。
“徐医佐。”裴肃微微颔首,笑容温煦如春风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锦盒上,“又来为陛下送药囊?徐医佐真是有心了。”
裴肃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长辈般的温和赞许。
徐矩看着妹妹窘迫的样子,又看看裴肃那滴水不漏的笑容,
心中无奈,但面上也缓和了神色,
走上前,徐矩习惯性地想伸手揉揉妹妹的头,
手伸到一半想起场合不对,又尴尬地收回来,温声道:“嗯,路上小心点。”
徐矩的语气里带着兄长特有的关切。
谢则更是凑上前,围着徐如打转,像只热情的大型犬,嘿嘿笑着:
“小如,你这药囊做得可真好!陛下肯定喜欢!改天......改天也给我做一个呗?上回那烤羊排你还想吃吗?我再去买!”
谢则嗓门依旧大,引得远处几个值守的侍卫都忍不住侧目。
徐如被三个风格迥异却同样出色的男人围着,窘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谢则的热情像火,烤得她脸发烫;
哥哥的关心像山,让她心安;
而裴大人那温润的目光......却像水,无声无息地包裹着她,让她心跳莫名加速。
徐如低着头,小脸红扑扑的,努力想着该说些什么,才能快点逃离这“修罗场”,嘴里含糊地应着:
“谢大哥说笑了......裴大人谬赞......哥......这个......”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又......
奇异的和谐。
御书房内,司马庞正站在巨大的舆图前,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象征西北军镇的位置,
脑中还在飞速盘算着如何利用王、韦两家的把柄,借力打力,挑起他们更大的矛盾。
赵普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道:“陛下,徐医佐到了,正在门外......呃......与裴寺卿、徐司业、谢都尉说话。”
“嗯。”司马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在舆图上逡巡。
过了几息,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赵普话里的关键信息,
裴肃?
徐矩?
谢则?
三个人?
围着徐如?!
司马庞倏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到御书房那扇巨大的雕花窗棂前!
这扇窗对着外面的回廊,视角极佳。
只见窗外回廊下,
裴肃长身玉立,月白常服在晨光下仿佛自带柔光滤镜,正对着徐如温言浅笑,那笑容......怎么看怎么碍眼!
徐矩站在妹妹身边,虽然没什么亲密动作,但那护犊子的姿态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
最扎眼的是那个谢则!
像只围着肉骨头打转的傻狗!
凑得那么近!
嗓门那么大!
都快把徐如那小小的身影给淹没了!
而被围在中间的徐如,低着头,捧着他御赐的锦盒,小脸红得像熟透的桃子!
那副又羞又窘、手足无措的样子......
在他面前怎么就从来没出现过?!
对着裴肃那老狐狸就能脸红?!
一股无名邪火“腾”地窜上司马庞的心头!
比得知王晏、韦治贪腐时更甚!
他只觉得胸口发闷,一股强烈的、陌生的酸涩感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死死盯着窗外那“其乐融融”的一幕,
尤其是,徐如对着裴肃时那微红的耳根......
一股暴戾的破坏欲在胸腔里横冲首撞!
“咔嚓!”
一声脆响!
司马庞手里正无意识把玩着的一支上等紫毫玉管笔,竟被他硬生生捏断了!
断口处,细碎的玉屑簌簌落下!
赵普吓得浑身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大气不敢出。
司马庞却浑然不觉。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窗外那扎心的景象,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冰来。
他几步走回御案前,目光凶狠地扫过案头,
那里,正放着徐如前几日进献的那个靛蓝色药囊。
就是这个!
让那小东西对着裴肃脸红?!
一股强烈的、幼稚的占有欲和报复心涌上心头!
司马庞一把抓起那个药囊,看也不看,像扔什么脏东西一样,狠狠朝着墙角砸去!
“啪嗒!” 靛蓝色的药囊撞在鎏金的香炉上,发出一声闷响,滚落在地,沾上了香灰。
赵普的心也跟着那药囊“咯噔”一下!
他偷偷抬眼,
只见陛下背对着他,胸膛剧烈起伏,肩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
完了!
赵普心里哀嚎一声。
这西市的粟特人、兵部的军需贪腐还没理清呢......
这御书房里的醋坛子......
倒是先打翻了!
而且看样子,酸劲还挺大!
赵普默默地、小心翼翼地挪到墙角,
弯下腰,
尽量不发出声音,
将那个沾了灰的可怜药囊捡了起来,悄悄拢进袖子里。
这差事......
真是越来越难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