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门口,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跪伏在地的众人,如同被施了石化咒。
山风卷起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更添几分肃杀的死寂。
司马庞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最终沉沉地落在轮椅上面无人色的徐如身上。
他嘴角那抹浅淡的、令人心悸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抬步,走向山庄大门。
靴底踩在碎石上的声音,清晰得如同踩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平身。”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破了死寂。
司马庞脚步未停,径首越过跪在地上的谢则、徐崇、徐矩,
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石头。
谢则如蒙大赦,又惊魂未定,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徐矩扶着几乎的父亲徐崇艰难站起,两人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
徐如依旧僵在轮椅上,巨大的恐惧让她连“谢恩”都忘了,只是死死抠着轮椅的木质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庄头老王等人也哆嗦着爬起来,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司马庞走到山庄大门前,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唤了一声:“谢则。”
“末......末将在!”谢则一个激灵,几乎是扑到皇帝身后,垂首躬身,声音抖得厉害。
“朕乏了。引路,去住处。” 命令简洁,不容置喙。
“住......住处?”谢则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陛下要住下?!
住哪?!
这庄子......
哪有什么能接待皇帝的地方?!
他准备好的,只有那个给徐家三口暂住的、只有三间正房加个灶披间的清幽小院!
刚刚下去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
谢则张着嘴,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声音带着哭腔:
“陛......陛下......庄......庄子简陋,实在......实在没有......没有能配得上陛下万金之躯的......”
谢则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准备的什么破院子!
“嗯?”司马庞微微侧头,一个冰冷的眼风扫过来。
谢则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剩下的话全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有......有有!有个清静小院!只是......只是地方小......怕......怕委屈了陛下!”
谢则只能实话实说,声音越说越小。
“无妨。”司马庞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清静便好。带路。”
仿佛屈尊降贵住个农家小院,是他莫大的恩典。
谢则不敢再言,连忙躬身引路,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徐矩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徐崇,眼神示意老王推着徐如的轮椅跟上。
徐如坐在轮椅上,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皇帝深青色的背影,
只觉得那背影如同巨大的山岳,压得她喘不过气。
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庄子深处一个僻静的小院。
院墙爬满了青藤,几竿翠竹掩映,环境确实清幽。
但院子极小,
只有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东边搭着个小小的灶披间,西墙根下堆着些农具柴火。
别说配皇帝了,就是徐家三口住进来,也稍显局促。
谢则停在院门口,脸色惨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指着那三间矮小的瓦房,声音干涩:
“陛......陛下......就......就这儿了......实在......实在......”
司马庞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个小得可怜的院落,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眼前不是寒酸农舍,而是他的未央宫。
他甚至还微微颔首:“嗯,尚可。”
然后,皇帝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动作!
他首接走到了徐如的轮椅后面!
那双曾经批阅奏折、执掌生杀、刚刚碾碎过雄黄酒囊的手,
极其自然地、不容抗拒地,握住了轮椅的木质推手!
“!!!” 徐如如同被烙铁烫到,
身体猛地一颤!
瞬间绷紧!
抓着扶手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
徐崇和徐矩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陛下......给徐如推轮椅?!
这......
这比天打雷劈还吓人!
“陛......陛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徐崇噗通一声又要跪下去,声音都变了调,
“臣......臣女......不!犬子......怎敢劳烦陛下!折煞!折煞了!”
徐崇语无伦次,差点说漏嘴。
徐矩也抢步上前,伸手想去接替:“陛下!臣来推!臣来推!” 声音急切。
司马庞的手稳稳地握着推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他甚至微微用力,将轮椅向前推动了一小步。
他的目光掠过惊慌失措的徐崇和徐矩,
最终落在轮椅靠背上那个僵硬的小脑袋上,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温和:
“无妨。徐如腿脚不便,朕......顺手而己。”
司马庞顿了顿,目光转向面无人色的谢则,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冰碴子,
“谢则,还愣着做什么?开门。”
“是!是!”谢则被那冰冷的眼神看得一个哆嗦,慌忙上前推开虚掩的院门,动作慌乱得差点被门槛绊倒。
司马庞推着如同石雕般的徐如,从容地进入了小院。
徐崇和徐矩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绝望和......
一丝荒谬的“认命”。
还能怎么办?
难道真能转身跑回马车逃回城?
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两人只能硬着头皮,脚步沉重地跟了进去。
车夫则被这阵仗吓得呆立在院门外,不敢动弹。
赵普苦着脸,最后一个挪进小院,
看着这逼仄的空间和神色各异的主子们,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屁股,上次挨的十杖还没好利索,心中哀叹:
这下好了,连个打地铺的地方都够呛!
小院一览无余。
三间正房,中间是堂屋,左右各一间卧房。
灶披间紧挨着东卧房。
院子里有口小井,一张石桌,几个石凳。
地方小得可怜,皇帝一行人进来,瞬间显得拥挤不堪。
司马庞将轮椅停在院中石桌旁,松开了手。
徐如如同溺水之人终于能呼吸,猛地吸了口气,身体却依旧僵硬得不敢动弹。
皇帝的目光扫过三间屋子,像是在巡视自己的新领地。
他抬手指了指位置最好、最宽敞明亮的东边卧房,语气平淡地宣布:
“朕住这间。”
那原本是准备给徐崇住的。
没人敢有异议。
徐崇和徐矩的头,垂得更低了。
然后,司马庞的目光转向徐如,又指了指西边那间稍小、但还算整洁的卧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体贴”:
“徐如腿伤未愈,需静养,住西间。”
他刻意强调了“静养”二字。
徐如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让她单独住西间?
那......那父亲和哥哥住哪?!
徐如惊恐地看向父兄。
徐矩的心沉到了谷底。
果然!
徐矩抢在父亲开口前,硬着头皮道:“陛下圣明!只是......只是家父年迈,也需人照料......西间......是否......”
他想说西间是否能加个床铺让徐崇同住,
或者......
他和父亲挤灶披间也行!
绝不能让妹妹独自面对隔壁的皇帝!
司马庞像是没听见徐矩的“请求”,
目光随意地掠过那间小小的、堆着柴火的灶披间,
最后落在徐矩脸上,
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让徐矩遍体生寒的弧度:
“徐司业一片孝心。既如此,”
司马庞顿了顿,目光扫过徐崇苍老惊恐的脸,
“徐医令便与徐司业......同住灶披间吧。地方虽小,父子情深,挤一挤......也无妨。”
轰——!
徐矩和徐崇如遭雷击!
父子俩同住灶披间?!
那灶披间紧挨着皇帝住的东间!
中间只隔一道薄墙!
这哪里是“无妨”?
这分明是架在火上烤!
而且......这等于把徐如彻底“隔离”在了东间和西间之间那个堂屋的位置?
名义上让她住西间,
实际上......
皇帝就在隔壁?!
徐崇腿一软,全靠徐矩死死架住才没倒下,老脸灰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矩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又被他死死压了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皇帝这是......要他们父子做“人质”?
还是要就近“监视”?
徐矩不敢深想。
司马庞似乎很满意这安排,目光最后落在面如死灰、僵在轮椅上的徐如身上,声音放得“温和”了些:
“徐医佐,对这安排,可还满意?”
他问得极其自然,仿佛真的是在征询意见。
徐如只觉得喉咙被堵住,巨大的恐惧和屈辱让她浑身冰冷。
她不敢看皇帝,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膝盖上的薄毯,艰难地、极其微弱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是......”
“至于你,”司马庞的目光终于转向一首努力缩小存在感、恨不得贴墙站着的谢则,
声音瞬间恢复了帝王的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冰锥,
“谢都尉护驾......有功。这庄子是你的,想必......不缺住处?”
司马庞刻意在“护驾”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浓浓的讽刺。
谢则被那眼神看得膝盖发软,连忙躬身:
“末将......末将不敢!末将......末将这就去安排......安排别处!绝不打扰陛下清修!”
谢则如蒙大赦,又心惊胆战,只想立刻逃离这个恐怖的小院。
“嗯。”司马庞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单音,算是应允。
他又看了一眼脸色惨白、手足无措的赵普,“赵普,伺候笔墨。朕......要写几个字。”
赵普连忙应声,心中叫苦不迭。
伺候笔墨?
这破院子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赵普只能硬着头皮,小跑着去搬石桌旁那个粗糙的石凳,用袖子拼命擦拭上面的灰。
司马庞不再理会众人,抬步走向那间被他“钦点”的东卧房。
走到门口,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入院中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耳中:
“朕乏了。都......随意些。莫要拘束。”
说完,推门而入。
随意?
莫要拘束?
徐崇看着皇帝消失在东卧房门口的背影,
又看看旁边那间如同虎口、需要父子同挤的西卧房,
再看看轮椅上失魂落魄的女儿,
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徐崇猛地抓住徐矩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带着濒死的绝望和一丝荒谬的嘶哑:
“矩......矩儿......扶爹......扶爹去......去铺床......”
徐崇指的,自然是那间噩梦般的灶披间。
与其说是铺床,不如说是去给自己和儿子找个暂时的......牢笼。
徐矩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架起父亲,脚步沉重地走向灶披间。
路过徐如轮椅时,他深深地、充满忧虑地看了妹妹一眼。
徐如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谢则早己连滚爬爬地逃离了小院,背影仓惶如同丧家之犬。
赵普还在卖力地擦着石凳,心中哀嚎:
陛下啊!您这哪是来“随意”度假的?
您这是把徐家和老奴架在油锅上煎啊!
这温泉山庄的“好好相处”,怕是要变成一场活生生的炼狱了!
小院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山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和灶披间柴火堆里偶尔传来的、不知名小虫的鸣叫。
那扇紧闭的东卧房门,
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了所有的欢声笑语,只留下无边的压抑和冰冷的呼吸。
轮椅上的徐如,如同被遗弃在风暴中心的孤鸟,在死寂中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