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内的空气似乎因为那阵短暂的骚动而变得更加凝滞。
守卫离去的脚步声像是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散尽后,只剩下更加深沉的寂静。
4277低着头,用刮刀一下下地处理着管壁上的污渍,动作却不如先前那般利落。
她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瞟向身侧的那个男人。
他己经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区域,继续用那支后坐力巨大的清洗枪清理着管道,枪身在他手中稳如磐石,仿佛只是玩具水枪。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好像刚才那个将她从死亡边缘拽回来的怀抱,和她为了保护他而向守卫低头的举动,都只是这污浊空气中两个无意义的浮游尘埃。
可4277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个叫4071的新人,像一柄被错误地扔进了垃圾堆里的手术刀,锋利、精准,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以前也见过一些不服管教的刺头,但他们要么很快被“打磨”成和其他人一样的麻木,要么就彻底消失,成为某个角落里无人问津的“耗材”。
可4071不同,他不是反抗,而是无视。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静,比任何咆哮和反抗都更令人心悸。
楚子航确实没想太多。
对他而言,救人是一种本能反应,就像挥刀格挡一样,不需要经过大脑的权衡。
而4277的解围,在他看来则是一次高效的危机处理。
他欣赏这种效率。
他完成了自己负责的区域,发现4277还有一小半没有处理完,便提着清洗枪,默默地走过去,从另一端开始清理,与她共同推进。
4277的动作一顿,感受着那支清洗枪喷出的溶剂溅起的细微水雾。
他什么都没说,但这个举动本身,比任何语言都有分量。
在这座人人自危、只求自保的灯塔上,分担别人的工作,简首是天方夜谭。
她咬了咬嘴唇,没有作声,只是加快了手中的速度。
“嘀——嘀——嘀——”
工作结束的警报声终于响起,比任何天籁之音都更动听。
所有尘民都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扔下工具,汇入人流,走向他们称之为“食堂”的地方。
那是一个更加巨大的金属空间,穹顶很高,但灯光昏暗,无数道粗大的管线在外,像某种怪兽盘错的内脏。
上千名尘民挤在这里,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消毒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是腐烂蛋白质的腥味。
队伍像蠕动的长蛇,缓慢地挪向一个巨大的金属机器。
机器下方有一个传送带,每当有人将一个金属餐盘放上去,机器就会“哐当”一声,掉下一个黑褐色的、巴掌大小的圆饼。
这就是尘民一天的口粮,“虫饼”。
楚子航面无表情地站在队伍里,看着前面的人麻木地拿起餐盘和那个黑饼子,走到一旁狼吞虎咽。
他的黄金瞳能清晰地看到那饼子的构成——由某种昆虫碾碎后混合着不明的植物纤维和最低级的合成营养剂压制而成,表面粗糙,质地坚硬,像一块风干的泥土。
他想起了在芝加哥时,和路明非一起去吃的那家牛排馆,菲力牛排要五分熟,鲜嫩多汁;想起了卡塞尔学院的餐厅,虽然芬格尔总是抱怨营养餐难吃,但至少有牛奶、面包和沙拉。
甚至,他还想起了母亲为他准备的早餐,煎蛋的边缘要微微焦黄,培根不能太油。
那些遥远得像是上辈子记忆的画面,与眼前这个黑色的、散发着腥气的饼子形成了荒谬而尖锐的对比。
轮到他了。
他拿起餐盘,接住了那个“哐当”一声掉下来的虫饼。
入手的感觉很沉,很硬。
他走到一个角落,4277不知何时己经坐在了不远处的一张长凳上,小口小口地啃着她的那份。
她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或者说,是注意到了他看着虫饼时那超过三秒的、异乎寻常的静止。
“第一次吃?”4277的声音很干,像被砂纸打磨过,“别想它是什么做的,就当是一块能填饱肚子的石头。”
楚子航没说话,他只是拿起虫饼,在4277有些讶异的注视下,干脆利落地咬了一大口。
坚硬,粗粝,满是难以咀嚼的纤维和细小的硬壳。
味道……像混着土的劣质蛋白粉,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气。
这东西挑战的不是味觉,而是人类作为一种生物的进食本能。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咀嚼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
他冷静地分析着,这东西能提供的能量大约是三百卡路里,蛋白质含量尚可,但缺乏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长期食用会导致严重的营养不良和免疫力下降。
“营养成分不均衡。”他咽下去之后,给出了一个客观的评价。
4277被他这句评价噎得差点呛到,她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的笑声:“均衡?我们是尘民,能‘活着’就己经是灯塔最大的恩赐了。你还想要‘均衡’?”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头顶那片看不到天空的金属天花板,声音里带着一种讲童话故事般的虚无缥缈:“我听那些老人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地面上的人……吃的东西不是这样的。他们吃一种白色的、软软的东西,叫‘面包’。还有一种白色的液体,叫‘牛奶’。据说,那是只有住在灯塔最顶层的上民才能享受到的东西。”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一个自己都不信的传说。
楚子航咀嚼的动作停顿了零点一秒。
面包,牛奶。
这些在他过去的人生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词汇,从这个女孩嘴里说出来,却像是一个失落文明的圣物,遥远而神圣。
他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沉默地、一口一口地,将那块难以下咽的虫饼全部吃完。
他没有去想什么是面包,什么是牛奶,也没有去回味那份五分熟的菲力牛排。
因为他知道,在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里,回忆是最高级的奢侈品,也是最无用的负累。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石头”咽下去,活下去。
然后,把这个只准人吃石头、却把面包当成童话的世界,彻底打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