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初秋的上海深夜,暴雨倾盆,仿佛要将这座不眠之城彻底淹没。黄浦江在狂暴的雨幕下翻滚着浑浊的巨浪,低沉的汽笛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穿透重重雨帘,在湿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
外滩,这座东方巴黎的门面,此刻在雨水的冲刷下显露出它华丽袍子下的虱子。哥特式尖顶的汇丰银行大楼与巴洛克风格的海关钟楼,这些象征着西方权力与财富的庞然巨物,在密集的雨丝中轮廓模糊,只剩下巍峨而阴森的剪影。霓虹灯招牌——“百乐门”的靡靡、“先施公司”的繁华——原本刺目的光芒,被浓重的水汽晕染成一片片模糊、迷离的彩色光团,如同鬼魅的眼睛漂浮在湿漉漉的半空。
柏油马路被雨水浸泡得油亮,偶尔,一辆溅起巨大水花的黑色老爷车呼啸而过,封闭的车窗后隐约是洋人或本地大亨模糊而傲慢的面孔。与之形成残酷对比的,是蜷缩在冰冷大理石廊柱下、瑟瑟发抖的黄包车夫,他们破旧的衣衫紧紧贴在枯瘦的身躯上;还有那些被雨水驱赶到角落的乞丐,蜷成一团,眼神空洞地望着这冰冷的世界。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堤岸,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远处,某个俱乐部飘来断断续续的爵士乐,轻佻的旋律在风雨中显得格外诡异。近处,是巡捕沉重的皮靴踏过积水洼地的沉闷回响,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一个报童嘶哑的叫卖声在雨声中挣扎:“号外!孙传芳……”名字很快被风雨吞噬,只留下无力的尾音。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混合着江水的腥臊,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气息——那是鸦片烟膏在暗处燃烧的味道。初秋的寒意被雨水放大,渗进骨髓,让每个暴露在外的灵魂都忍不住颤抖。
这里是上海滩,1926年。极致的繁华与触目惊心的腐朽在雨夜中交织碰撞,巨大的贫富鸿沟如同黄浦江两岸——灯火通明、纸醉金迷的租界,与对岸浦东那片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吞噬一切的漆黑。压抑、动荡、神秘,是这座乱世孤岛挥之不去的底色。
华界的石库门里弄,狭窄得仅容两人错身。青石板路面被雨水冲刷得溜滑,污水汇成细小的溪流,在凹凸不平的石缝间蜿蜒流淌,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和垃圾的酸腐气。昏黄的路灯在雨雾中艰难地投射出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湿漉漉的斑驳墙壁和紧闭的乌漆木门。
一个身影从弄堂口一家烟雾缭绕的小茶馆里闪身出来。陆明远,约莫三十五岁,身形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他穿着半旧的藏青色长衫,外面罩着一件磨出了毛边的深色马褂。没有打伞,冰冷的雨水顺着略长的黑发滑落,流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浸湿了肩头。雨水并未让他显得狼狈,反而像冲刷掉了一层浮尘,露出那双在昏黄灯光下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他步履沉稳,行走间习惯性地扫视着西周的阴影角落,每一个拐角,每一扇虚掩的门窗——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职业本能。在一个堆满杂物的屋檐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蜷缩在角落,冻得瑟瑟发抖。陆明远脚步微顿,走到近前,动作自然地掏出几个铜板,轻轻放在老人冰冷、布满污垢的手中。老乞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激,嘴唇哆嗦着,用几乎听不清的气音在陆明远俯身时低语了几句:“老闸桥那边…不太平…先生…当心…”
陆明远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首起身继续前行。他手里捏着一份被雨水打湿的《申报》,社会新闻版的某个角落被人为地折起了一个角。他腰间的旧马褂下摆,隐约勾勒出一个皮套的轮廓,里面装的不是枪,更像某种工具——或许是一个放大镜,或许是一根防身的短棍。
陆明远正朝着自己那间位于附近亭子间的简陋寓所走去,一阵尖锐凄厉的女人哭嚎和嘈杂混乱的人声骤然撕破了雨夜的相对宁静。声音的源头,是矗立在几条街外的“天蟾舞台”——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戏园子。此刻,戏院那平日里光鲜的后门处,一片混乱。
一辆老旧的黑色福特T型警车和一辆更为简陋的人力救护车粗暴地停在泥泞的路边,溅起的泥点沾污了戏院后墙。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的巡捕,有印度籍的红头阿三,也有面色麻木的华籍巡捕,正凶神恶煞地驱散着围观的人群。一副担架被匆匆抬上救护车,上面覆盖着白布,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被巡捕推搡着后退的人群里,混杂着惊恐万状的戏班杂役、几个脸上油彩未卸的伶人——一个花脸武生,一个脸色惨白的青衣,还有附近被惊动出来看热闹的居民。天蟾舞台的管事,一个穿着绸衫、脑门冒汗的中年胖子,正对着领头的巡捕点头哈腰,手里隐蔽地塞过去一个小布包,嘴里低声下气地央求着:“长官…长官辛苦!务必请快些…快些结案,莫要声张…影响生意啊…”
陆明远停下脚步,无声地融入人群边缘的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尖锐的议论声不可避免地钻进他的耳朵:
“是小翠云!天蟾新捧的花旦啊!”
“是啊,才红起来没几天,嗓子多亮堂…可惜了…”
“怎么死的?听里头跑出来的小六子说…吓死的!眼睛瞪得溜圆,脸都青了!”
“何止啊!说是…七窍流血!那模样,别提多瘆人了!”
“就在她自个儿的化妆间里!门从里头闩着的,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
“怪就怪在这儿,没见人进去啊!巡捕进去的时候,就发现…发现梳妆台上,放着一个东西…”
“啥东西?”
“一个…一个断成两截的翡翠簪子!水头可好了,碧绿碧绿的…可那不是小翠云的东西!咱戏班子里,没人见过那玩意儿!”
陆明远的目光锐利如刀,不动声色地扫过混乱的现场:记下几个神色仓皇、试图悄悄溜走的杂役模样;看着巡捕粗暴地封锁后台入口;留意到那个管事塞钱的动作和领头巡捕(一个身材高壮、神态倨傲的英籍警官)脸上不耐烦的傲慢。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深色袄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哭喊着从人群里冲出来,试图扑向被抬走的担架:“云儿!我的云儿啊!”一个华籍巡捕粗暴地伸手一推,老妇人踉跄着跌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她悲戚的哭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绝望。
陆明远眉头微蹙,几步上前,伸手稳稳地将老妇人扶起。老妇人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看清陆明远沉稳的面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冰凉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声音嘶哑:“先生…先生您是明事理的!求您…求您替云儿做主啊!他们…他们根本不管!云儿死得冤啊!她不会…不会自己想不开的!” 她一边哭诉,一边慌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被雨水打湿的信封,硬塞进陆明远手里。信封里是几块冰冷的银元,还有一张年轻女子巧笑倩兮的照片——正是那新晋花旦小翠云。
陆明远低头看着照片上明媚的笑靥,又抬眼望向混乱、敷衍的现场,以及老妇人眼中刻骨的悲痛与哀求。他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将那份湿透的报纸塞进长衫口袋,然后,低沉而清晰地吐出一句:“…我看看。”
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陆明远拿着那枚报馆记者苏婉清的名片(她刚挤过人群递给他,急促地说主编点名要他跟进这个“蹊跷的大新闻”),走到封锁线边缘,对着一个负责维持秩序的华捕探目亮了一下。
“干什么的?”那探目三角眼一翻,语气极其不耐。
“报馆的,受家属委托,了解些情况。”陆明远声音平静。
“报馆?”探目嗤笑一声,像赶苍蝇般挥手,“闲杂人等滚开!少管闲事!什么家属委托?有工部局的正式公文吗?没有就一边凉快去!别妨碍公务!”
另一个穿着绸面棉袄、身材微胖、留着两撇鼠须的华捕探目闻声踱了过来,他上下打量着陆明远,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夸张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鼎鼎大名的陆大神探吗?”他正是王探目,警局里出了名的油滑。“怎么着?陆大神探如今落魄到给报馆跑腿,替个戏子伸冤了?啧啧,省省力气吧!依我看啊,就是个想不开的小戏子自个儿寻了短见…要么…” 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和隐秘的警告,“就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浑水,您蹚不起,也没必要蹚,对吧?”
陆明远面无表情地听着。就在王探目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围观人群外围,两个穿着黑色短打、眼神阴鸷的汉子。其中一个,对着陆明远的方向,极其隐蔽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随即迅速隐没在黑暗的巷口。
陆明远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没有争辩,也没有硬闯。他深深地看了王探目一眼,将那张油滑的脸和那番意味深长的话刻进心里,同时牢牢记住了那两个帮派分子短打衣襟上,一个用银线绣着的、小小的狰狞兽头标记。他不再多言,转身,沉默地退入更深的阴影之中。官方这条路,显然己经堵死,还布满了荆棘与陷阱。
离开天蟾舞台后门那片是非之地,陆明远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雨势渐歇,只剩下零星的雨丝。街角,一个支着破旧油布棚子的馄饨摊还亮着昏黄的煤气灯,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腾。他走过去,在一张油腻的小桌旁坐下,要了一碗热腾腾的菜肉馄饨。
刚坐下没一会儿,一个穿着破旧号衣、精瘦的身影就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溜到他旁边的条凳上坐下。是阿福,一个消息灵通的黄包车夫,也是陆明远在底层的重要线人。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声音压得极低:“陆先生,天蟾的事,炸开锅了!邪乎!真他娘的邪乎!那小翠云…听后台打杂的老王头说,昨晚散戏那会儿,他亲眼瞧见‘青玉堂’那个脸上带疤的刘癞子,在后台那条黑巷子口转悠了好几圈!鬼鬼祟祟的!”
几乎同时,一个穿着素雅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外罩米色针织开衫的年轻女子快步走来。她提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小皮箱,头发被雨丝打湿了些许,贴在光洁的额角。正是苏婉清,二十西岁,眼神清澈明亮,透着冷静和一股子求知若渴的韧劲。她在陆明远对面坐下,气息微促,但声音清晰沉稳:“明远哥,报馆那边急疯了,让我全力协助你。这案子透着古怪。我刚才在教会医院的同学那边打听到点消息,负责初步检查的是史密斯医生。我跟他有些交情,或许…能想办法接触到尸体,看看有没有被忽略的细节?”她拍了拍身边的小皮箱,暗示里面有她的专业工具。
热馄饨的蒸汽模糊了陆明远锐利的眉眼。他快速地吃着,滚烫的食物似乎驱散了一丝寒意。听完两人的话,他放下勺子,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阿福,”他语速快而清晰,“两件事:一,弄清楚疤脸刘昨晚的具体行踪,精确到时辰,见过谁。二,打听小翠云最近三个月都和哪些人来往密切,戏班内外,有没有结仇的,或者…特别‘关照’她的恩客。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的。”
他转向苏婉清,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婉清,尸体是关键。死因不明,一切推测都是空中楼阁。想办法,越快越好。注意安全。”他略一沉吟,“明天一早,老地方碰头。”
“老地方”,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报馆资料室后面那间堆放旧报纸的、不起眼的小储藏室。
陆明远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湿冷的空气像冰冷的蛇,缠绕着脖颈。弄堂深处,只有他孤独的脚步声在回荡。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着,仿佛在触摸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那枚在老妇人口中、在围观者议论里出现的,断裂的、不属于死者的翡翠簪子的模糊轮廓。
“咔哒——”
远处,隔着几条街区,一声沉闷的、如同湿木头断裂的声响突兀地刺破了夜的寂静,在潮湿的空气里荡开一丝不祥的涟漪。是枪声?还是别的什么?在这座城市,这声音并不罕见,却每一次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陆明远的脚步倏然一顿。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稀疏的雨丝和弄堂上方狭窄的、墨汁般浓稠的夜空,投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深处。那锐利的眼神里,疲惫似乎被某种更沉重、更复杂的东西取代——是凝重,是警惕,还有一丝被彻底点燃的、冰冷的探究欲。案件的水,比他预想的更深,也更浑。而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