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恒掀开荆棘时,楚胜的尸体己经完全僵硬。老人的后背弓着,像一堵残破的城墙,将九儿死死护在身下。他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指甲缝里全是血和碎叶,仿佛死前仍想用身体再替她挡下些什么。
顾恒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像是受伤野兽的哀鸣。他颤抖着伸手,一点点搬开楚胜的尸体。
九儿蜷缩在血泊里,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雏鸟。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远处燃烧的村庄在那漆黑的瞳孔里跳动。她的嘴唇微微发抖,却没有发出声音,仿佛连哭泣的本能都被恐惧吞噬。
顾恒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发颤。他想碰她,又怕一碰就会让她碎掉。
“九儿……”他哑着嗓子喊她,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女孩没有反应。
顾恒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抱她。就在他的手指碰到她肩膀的瞬间——
“叮。”
一声极轻的脆响。
九儿胸前的皮绳断了。
那块鸽子蛋大小的琥珀坠子滚落,在血泊中溅起细小的暗红水花。
顾恒的动作比思维更快。他的手猛地探出,在琥珀即将坠地的刹那,稳稳接住了它。
火光下,琥珀不再晶莹剔透。
爷爷的血浸透了它,在蜜色的树脂里凝结成暗红的雾。那颗被封存了千万年的小虫在血雾中若隐若现,像是被困在了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里。
顾恒的指节泛白。
他盯着掌心的琥珀,呼吸越来越重,胸口剧烈起伏。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涌,又被他死死压住。
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
顾恒猛地回神,一把将琥珀塞进贴胸的口袋。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九儿,打横抱起她。
“抱紧我。”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别回头。”
九儿的脸埋在他胸前,闻到硝烟、汗水和血腥味混杂的气息。他的心跳很快,像一面被疯狂敲打的鼓。
顾恒开始奔跑。
九儿最后看了一眼爷爷。
楚胜躺在那里,手臂微微张开,像是还想再护她一次。
十年后。
京大医学院,无菌实验室。
显微镜的冷光下,神经胶质细胞的轮廓清晰而规整。顾司瑶——曾经的“小九儿”——握着钢笔,在记录本上写下最新观测数据。她的字迹工整,笔画干净,像手术刀切开的断面。
实验室的门滑开,脚步声由远及近。
“九儿。”
顾司瑶没有立刻抬头。她将最后一个数字写完,才缓缓首起腰,转身。
顾朔站在三步之外。
她的养父,顾恒的儿子,京大医学院最年轻的副院长。他穿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大褂,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像一潭看不到底的湖水。
“顾叔叔。”她轻声应道。
十年了,她依然叫他“顾叔叔”。
“医学系?”顾朔扬了扬手里的申请表,声音温和,“王院士刚给我打过电话,说你在分子生物学上的天赋不该浪费在临床。”
顾司瑶的指尖无意识着锁骨下方。
那里挂着一块琥珀。
不再是当年那根粗糙的皮绳,而是一条细细的银链。但琥珀本身从未换过——蜜色的树脂里沉淀着洗不掉的暗红,像一道永远凝固的伤口。
“我考虑清楚了。”她说。
顾朔静静看着她。
实验室的灯光很冷,落在她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顾司瑶,十八岁的年纪,工笔细描般的精致勾勒着她的脸庞,可那眉眼,却如古井无波般沉静深邃。唯有显微镜下的世界,能在其中搅动一丝涟漪。
“为什么?”顾朔问。
顾司瑶的视线越过他,落在窗外。
京城的夜色繁华如锦,霓虹灯将天空染成紫红色,看不到星星。
“我想救人。”她说。
顾朔的目光微微一动。
他知道她在说谎。
深夜,顾司瑶的公寓。
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慢慢解开衬衫纽扣。
锁骨下方,琥珀贴着皮肤,冰凉如一块永不融化的冰。
镜中的少女身形单薄,肋骨清晰可见。她的后背有几道淡白色的疤痕——那是十年前灌木丛的荆棘留下的。
顾司瑶伸手,触碰镜子。
冷硬的触感让她想起爷爷最后的目光。
她闭上眼睛。
黑暗中,那条蜈蚣状的疤痕再次浮现,在火光下蠕动,像是活的。
她猛地攥紧琥珀。
尖锐的棱角刺进掌心,疼痛让她清醒。
第二天清晨,顾司瑶走进医学院的解剖室。
福尔马林的气味刺鼻而冰冷。她戴上手套,站在一具标本前,缓缓掀开白布。
苍老的男性躯体,皮肤蜡黄,胸膛被剖开,露出里面的器官。
顾司瑶凝视着那颗心脏。
干瘪,萎缩,布满岁月的痕迹。
像极了记忆中爷爷最后一次心跳的震颤。
她伸手,指尖悬停在心脏上方,没有触碰。
“我会找到他。”她轻声说。
窗外,朝阳升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把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