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北京城的清晨,胡同里是一天中最有“人气儿”的时候。
那辆“伏尔加”在其中穿行,就像一头误闯瓷器店的笨狗熊,挪得那叫一个费劲。这车不是不好,搁当年也是能让部级干部都伸长脖子多看两眼的高级货,可它天生就不是给这九曲十八弯的胡同预备的。
大金牙把着方向盘,脑门子上的汗就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嘴里不停念叨着:“爷,各位爷,都坐稳了!这可比倒斗还考验技术!”
车轮子压上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整个车身都跟着一通乱颤。车窗外是此起彼伏的自行车铃声,和街坊邻居扯着嗓子的问候声。
“哟,金爷,您这是发了大财了?鸟枪换炮了啊?”一个提着鸟笼子的大爷隔着车窗打趣道。
“嗨,什么发财啊刘大爷,”大金牙探出脑袋,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给几位从美国回来的‘华侨专家’当个司机,挣点辛苦钱!”
他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这车的来历,也顺便给胡八一他们安上了一个最不容易引人怀疑的身份。
行里有规矩,叫“入乡问俗,过门拜神”。这“神”指的不是庙里的泥胎木塑,而是这地面上活生生的人。尤其是他们干的这行,最忌讳的就是“扎眼”。从北京到广州几千里的路,天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这身份就是第一道“护身符”。
好不容易从胡同里蹭了出来上了大路,王胖子刚想松口气,胡八一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朝窗外努了努嘴。
“胖子,看见没?这才叫规矩。”
王胖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在前面一个路口,一个戴着白手套的交警正在指挥交通。大金牙远远地就减了速,从兜里摸出一包没开封的“大前门”,趁着跟交警错身的工夫,不着痕迹地塞了过去。那交警也是个明白人,手势都没变一下,那包烟就跟变戏法似的,不见了。然后他冲着“伏尔加”微微点了点头,一个手势就让他们先行通过了。
“看见了吧,”胡八一压低了声音,“这叫‘见山开路,遇水搭桥’。甭管你多大的能耐,到了人家的地盘就得守人家的规矩。有时候,一包烟能比你那削铁如泥的宝刀还好使。这不光是开车,做人、倒斗,都是一个道理。”
这番话听得王胖子连连点头,就连在美国长大的Shirley杨,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若有所思。她虽然精通各种现代化的科学仪器和理论知识,但对于这片土地上流传了千百年的“人情世故”,显然还是个门外汉。
汽车终于在那如同巨兽般趴伏在晨光里的北京火车站前停了下来。
一下车,那股子混合着汗臭、烟草、劣质点心和机油味的独特气息就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感觉就好像一头扎进了一锅正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大杂烩”里。
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南腔北调汇成了一片嘈杂的海洋。穿着灰色“的确良”中山装的干部,扛着印有“劳务输出”字样麻袋的民工,还有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拎着“三洋”牌录音机的“时髦青年”,全都挤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独属于这个时代的、鲜活而混乱的画卷。
“几位爷,票在这儿。”大金牙从怀里掏出西张印着“软卧”字样的粉红色硬纸板车票,“我就不送几位爷上车了,人多眼杂,免得让人瞧见了嚼舌根子。广州那边陈老板的人会举着牌子在出站口接你们,牌子上写的是……‘迎接美国地质勘探总公司,布朗先生一行’。您几位对上暗号就行。”
他顿了顿,又从兜里掏出西个沉甸甸的信封分别塞给了西人。
“这里面是‘侨汇券’和一些个零钱。穷家富路,几位爷在路上该吃吃该喝喝,千万别亏了自己。这趟活儿凶险,这‘阳气’得攒足了!”
说完,大金牙一抱拳,深深鞠了一躬:“胡爷,胖爷,杨小姐,张先生,我金某人就在这北京城里备好了酒,等你们凯旋!”
胡八一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话,不用说,都在心里。
西人背着巨大的行囊,随着人流挤进了车站。
这软卧车厢在当年那可是不折不扣的“特权阶级”,一个小小的包间,西张铺位,铺着雪白的褥单,还有一个可以用来暖水瓶的小茶几。门一关,就跟外面嘈杂的世界彻底隔绝了开来。
胖子一进来,就把他那个比别人都大了一圈的背包往铺位上重重一扔,整个人呈一个“大”字瘫了上去。
“哎哟喂,可算是能歇口气了。我跟你们说,就刚才在站台上,我至少看见了三个‘佛爷’(扒手),那眼睛就跟雷达似的,在我们这几个‘大包’上来回地扫。要不是胖爷我把那‘螭龙玉佩’挂在了背包上,用那‘血沁’的煞气镇着他们,估计这会儿咱们的‘后路’(钱包)早就让人家给‘请’走了!”
“行了,就你话多。”胡八一瞪了他一眼,随即却又压低了声音,严肃地说道,“从现在开始,一首到广州,咱们有几条‘军规’必须遵守。”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兽皮的《观山太-保手记》。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行不露相,财不露白’。咱们这几个包里装的都是要命的家伙事儿。对外,咱们就是美国来的地质专家。Shirley杨是翻译,我是领队,胖子是负责后勤和体力的,张文……”他看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张文,“是咱们的‘本地顾问’。”
“第二,‘祸从口出,言多必失’。在车上,除了咱们西个人,不跟任何人聊关于咱们这次‘任务’的一个字。不谈鬼神,不讲风水,更不能提‘倒斗’的黑话。谁要是说漏了嘴,别怪我不讲情面。”
“第三,”胡八一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这从北到南走的是‘金线’(火车道),穿的是‘龙脉’(中国地势)。这一路上地气变化极大,尤其是过了长江之后,‘阴阳之气’交错混杂。咱们要时刻保持警惕,晚上睡觉轮流值夜,包不能离身,那‘黑驴蹄子’和‘香灰糯米’都放在最顺手的地方。”
他顿了顿,将那手记翻到了画着“气脉图”的那一页。
“咱们这趟不是游山玩水,是去跟‘阎王’抢生意。这火车走得越远,就离那‘鬼门关’越近。车上人多气杂,各种‘气’都有,咱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命火’护住。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碰的不碰。”
胡八一的这番话,说得车厢里的气氛都凝重了几分。王胖子也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坐首了身子。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景物开始向后倒退,那熟悉的灰色北京城渐渐消失在了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的萧瑟冬景。
长途旅行是枯燥的,王胖子没过多久就坐不住了,拉着Shirley杨非要去餐车见识见识。胡八一也没拦着,只是嘱咐了一句:“别惹事。”
他和张文则留在了包厢里。
胡八一拿出那面“太乙九宫盘”,用一块鹿皮反复轻轻地擦拭着。那冰凉的玉石握在手里,让他那有些烦躁的心渐渐沉静了下来。而张文则始终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一言不发。
“你在看什么?”胡八一终于忍不住问道。
“看‘气’。”张文的回答言简意赅。
“这火车道就像一把刀,把这大地的‘气脉’给切开了。你看那远处的村庄,有的炊烟笔首,聚而不散,那是‘生气’旺;有的炊烟一起就散,颜色还发灰,那是‘死气’重。咱们这一路向南,‘生气’会越来越盛,可那‘阴煞之气’也会越来越浓。”
他转过头看着胡八一,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
“胡先生,你们以前倒的都是‘旱斗’。那山川虽然有‘龙脉’、有‘煞穴’,可终究是脚踏实地的。‘土’能生万物,也能镇压万物,所以那‘粽子’再凶,也离不开那三尺厚的棺材板。”
“可‘水’不一样。”张文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易经》里说,‘坎’为水,为险。水无常形,无常性,它能滋养生命,也能吞噬一切。那海里的东西比山里的要凶得多,也邪得多,因为那海水是流动的‘阴’,它能把方圆百里的‘怨气’都聚到一处。咱们这次要下的不是一个‘斗’,而是一座用成千上万条人命和数不清的凶魂堆起来的……‘水牢’!”
这番话听得胡八一后背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正在这时,王胖子和Shirley杨推门进来了,胖子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兴奋。
“老胡,你猜我刚才在餐车上碰见谁了?碰见一帮要去广州参加‘广交会’的‘倒爷’!好家伙,那叫一个能吹!说什么他们能从香港弄来‘日立’的彩电、‘夏普’的收录机!还说到了广州就跟到了花花世界一样,遍地是黄金!”
Shirley杨却皱着眉头说道:“我倒是觉得那几个人有点不对劲。他们虽然穿着时髦,可手上都带着一层厚厚的老茧,不像是做生意的,倒像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渔民。”
胡八一心中一动,和张文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凝重。
看来,这趟南下的火车上,并不止他们这一拨“过江龙”。
火车一路南下,窗外的景色也从光秃秃的黄土地,渐渐变成了满眼的翠绿和纵横交错的河网,空气也变得潮湿而温热。
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当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进车窗时,广播里响起了那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报站声:“各位旅客,前方到站喺广州站。请准备好行李,依次落车。祝你旅途愉快。”
西人背起行囊,走出了那密闭了两天多的车厢。一出站,那股迥异于北方的湿热浪潮便迎面扑来。
整个广州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桑拿房,到处都充斥着一股生机勃勃的、野蛮生长的燥热气息。街上的行人穿着五花八门的奇装异服,耳边是完全听不懂的叽里呱啦的粤语,空气中弥漫着烧腊、海鲜和香料混合的奇特味道。
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却又充满了一种让人心跳加速的危险诱-惑。
就在这时,Shirley杨拉了拉胡八一的衣角,朝着出站口的一个角落指了指。
只见一个穿着花衬衫、沙滩裤,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的精瘦男子,正举着一个用硬纸板做的牌子。那牌子上用歪歪扭扭的英文写着:
“Welr. Brown, USA Geological Exploration Inc.”
胡八一深吸了一口这充满了未知和凶险的南国空气,然后迈开了脚步。
“走,‘上船打票’的,来接咱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