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西北角,枯枝压瓦,霜雪积年。
这里原本是前朝废妃所居之地,宫人称“冷落斋”。三年前谢锦言被贬入宫时,因“逆臣之后”身份不容于六宫,便被指派至此,做洒扫苦役。
今日天色阴冷,屋檐垂冰,风过如刀,吹得人骨缝生寒。
谢锦言卷着粗布斗篷,在青砖地上缓慢行走,手中提着半桶冷水,脚下步履极稳,一如她心中早己结冰的神志。
她在这里活了三年。
这三年,她洗衣、挑水、扫地、倒夜壶,日日如此,不曾出错,亦不曾引人注目。
在掖庭活着,最重要的本事不是讨好,而是“藏”——藏住聪明、藏住仇恨、藏住血性、藏住记忆。活得越不像人,才能活得久。
她推开冷斋的门,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风笙。”
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动静,一个身着内监衣裳的青年缓步而来,手中端着一盏煎好的药。
他名风笙,宫中传他是哑巴,实则舌根健全,只是从不言语。
三年前,谢锦言在冷宫中被宫婢毒打至昏迷,是风笙偷偷为她上药、换衣,救她一命。从那以后,他们便有了隐秘的联系。
谢锦言接过药,仰头一饮而尽,眉头也未皱一下。
风笙看她脸色有些苍白,手中比划着几个手势:【摄政王三日后入冷宫,查太妃旧藏。】
“我知道。”她低声答,“这就是机会。”
风笙犹豫地望着她:【危险。】
谢锦言目光如雪:“若想逆风翻盘,必先用命下注。”
入夜,谢锦言翻出藏于瓦缝中的小册子,点灯细读。
这本册子是她三年来秘密记下的朝中人事、宫中动向——谁和谁有私交,哪个妃嫔用的香料有毒,哪日夜半有太监潜出宫门……大事小事,密密麻麻,犹如蛛网。
她虽无刀剑之力,却有脑中锋刃。
这世道,最怕有人死过一回却还活着。
谢锦言望着火光中渐暗的纸页,忽然想起那年正月,她初进宫那晚,摄政王萧庭曜曾来掖庭巡视。
她远远瞧见他一身玄衣裘袍,立于雪下,背对万民,孤傲而冷峻。
那时她尚不知,那份背影之后,是她谢家命运的终章。
而今,她终于要与他正面交锋。
不是以尚书之女,也不是宫中卑婢,而是——一个隐于宫闱之中的女谋士。
第三日清晨,天未亮,冷宫外传来数声沉重马蹄。
宫人低声奔走,齐声道:“摄政王驾到——”
谢锦言着一袭灰衣,头发高束,跪伏在残殿台阶之下,双手贴地,姿态恭顺。
可她的指尖,早己悄然刺破,血滴落于石砖之间,一滴、一滴,烙下痕迹。
那是她给自己立的誓——今日之后,不再退让,不再卑微。
脚步声由远而近。
她闻到一缕熟悉的香味——不是香料,是他衣裳常沾的松烟檀香,淡淡的,带着战场铁血的沉寂与压迫。
萧庭曜站在她面前片刻,没有言语。
谢锦言低着头,额触冰地,不动如雕。
“抬起头来。”
他终于开口,声如玉石坠地,冷得近乎无情。
谢锦言缓缓抬眸,一双漆黑眸子静静望着他。
那一刻,萧庭曜怔住了。
三年前,他见她最后一面时,她衣裳染血,发鬓凌乱,跪于谢府堂前哭求圣裁。
而今日,她却眉目沉稳,眼神漠然,仿若断崖之后的花,虽冷,却更烈。
“你……是谢锦言?”
他语气几不可察地波动。
她答:“回摄政王,是。”
她没说自己认得他,也未多言半句,既无恨意,也无怨语,恰如他三年前审谢家时那般淡然。
这份冷静,令他心口微疼。
摄政王巡视旧殿,不过半炷香时辰。谢锦言一首垂首随行,未发一语。
首到他将要离去时,她忽然低声开口:“王爷还记得三年前的一纸密折吗?”
萧庭曜顿住:“哪一纸?”
“送自西南军营,署名‘齐安’,举报谢家私通敌国。”
她眼中泛起讥讽之光,“那纸奏折的笔迹,与我谢家门生陆奚之如出一辙。”
萧庭曜眸光一凛:“你在说什么?”
“谢家冤死之因,或许该从陆大人身上细查。”她行礼退后一步,垂目道,“言婢妄言,冒犯摄政王,罪该万死。”
她退得极轻,却如同在他心口丢下一颗钉。
当夜,萧庭曜回到靖安殿,久久未眠。
那女子的声音、神色、步履,都太过冷静,仿佛早有谋划。而那一句“陆奚之”……更似寒剑刺骨。
陆奚之,是他的旧友,亦是如今最倚重的文臣之一。
他从未怀疑过他。
可谢锦言的眼神,像是埋了三年的雪,又像一口即将开启的棺。
与此同时,谢锦言在冷宫中燃尽小半支残烛,于纸上写下一句:
“萧庭曜,谢家之仇,自今日起,还一寸算一寸。”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一日的短短一面,将彻底改写两人的命运——
一人执权如山,一人藏锋为刃。
他们注定,会在这座宫城中,一步步逼近彼此,一步步坠入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