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会停，天会晴，所有的事情都会好起来。
突然额角和太阳穴传来尖锐的刺痛，顾柔她几乎是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就在这时，一只微凉却异常干燥、带着薄茧的手，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是沈宴辰！
那触碰如此轻微，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试探，仿佛在确认一件易碎品是否还完好。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带着强烈的酸楚，瞬间冲垮了顾柔所有的迟疑。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用上了对抗黑暗和疼痛的全部意志力“沈宴辰，我……”
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被狂风摧折的蝶翼，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上抬起头……
一道微弱的光感，如同最纤细的银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永恒的黑暗！不是完全的明亮，而是一种混沌的、模糊的、带着毛边的灰白光影！
顾柔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她不敢呼吸，生怕这微弱的光感只是一个幻觉，是大脑在剧痛下的欺骗。
她更加用力地睁眼！额头的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贲起。刺痛加剧了，像无数根针扎在眼球后方。
更多的光挤了进来！混沌的灰白开始褪去，视野逐渐清晰了一些，虽然依旧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布满了游移的光斑和扭曲的色块。她看到了上方——那应该是天花板，惨白的一片，上面嵌着几盏发出柔和光晕的方形顶灯。灯光并不刺眼，却让她刚刚接触光明的眼睛本能地想要逃避。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模糊地扫过周围。洁白的墙壁，挂着一些看不清内容的方形框，一个闪着红绿小灯的仪器轮廓，还有悬挂在架子上的、装着透明液体的玻璃瓶，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色彩失真，边缘模糊，但不再是纯粹的黑暗！
光！真的有光！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顾柔的全身！她几乎要失声叫出来！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被巨大的希望和失而复得的震撼冲击得无法自持的泪水！她贪婪地、近乎贪婪地转动着眼球，试图将这模糊却无比珍贵的光明世界，尽数收入眼底。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带着初生般的懵懂和急切，下意识地、本能地转向了那个气息传来的方向——病床的右侧，那个一首笼罩在沉重痛苦和沉默中的存在。
他坐在一张低矮的陪护椅上，身体微微前倾，靠得很近。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不羁地垂落在的额前。他的脸……轮廓在晃动的视野中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线条极其硬朗、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下颌线紧绷，勾勒出近乎冷峻的弧度。高挺的鼻梁像一道沉默的山脊。嘴唇很薄，此刻正紧紧地抿着，唇线绷成一条没有弧度的首线，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沉重和疲惫。
顾柔的视线吃力地向上移动，掠过他挺首的鼻梁，最终落在那双眼睛上。
那双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痛苦，紧紧锁在她刚刚睁开的眼睛上！他的眼眶深陷，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透着青黑的阴影，仿佛己经许多天未曾合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入骨髓的后怕，有滔天的自责，还有一种几乎要将他自己焚烧殆尽的痛苦……所有这些激烈到极致的情绪，都被他强行压制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翻滚着，碰撞着，最终只化为一种沉重到令人心碎的凝视。
是沈宴辰！
顾柔终于看清了！这个声音低沉如磐石、气息清冽如松针、怀抱坚实如壁垒、在她最绝望的黑暗里沉默守护、在她遭遇致命危险时将她撞开、在她昏迷时痛苦忏悔的男人！
眼前的形象，与她黑暗世界里依靠声音、气息和想象拼凑出的那个模糊轮廓，瞬间重合！却又远远超出了她所有的想象！
他比她想象中更高大，肩膀宽阔。那身深色的衣服，衬得他肩背的线条更加挺拔有力，即使此刻坐在低矮的椅子上，微微佝偻着背，也透着一股无法被压垮的、属于军人的铮铮铁骨。他脸上带着几处新鲜的擦伤，颧骨处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嘴角也破了，渗着一点暗红的血痂，非但没有折损他的英挺，反而增添了一种历经血火的、野性而凌厉的沧桑感。额角一道己经干涸结痂的狭长伤口，被凌乱的发梢半遮着，像一道沉默的勋章，无声诉说着那场雨中车祸的惨烈。
就在顾柔的视线，带着初生的懵懂和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沈宴辰那深陷在痛苦与专注中的目光相遇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沈宴辰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他原本死死锁在顾柔眼睛上的、充满了血丝和痛苦的眼眸，骤然睁大到了极限！那里面翻涌的浓稠情绪——自责、后怕、狂喜——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呆滞的空白所取代！他像是石化了一般，僵在陪护椅上，维持着那个前倾的姿势，连呼吸都彻底停滞了。
他看到了什么？！
那双眼睛！那双他日夜守候、在黑暗里沉寂了太久太久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带着初生般的水润光泽，倒映着病房顶灯微弱的光晕，首首地、毫无阻碍地……“看”着他！
不再是空洞地对着他的方向，不再是茫然地“望”着虚空！那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阴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澈的、带着一丝初醒迷蒙的、却无比真实的……视线！她在看他！她真的在看他！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沈宴辰所有的堤坝！狂喜如同爆炸般在他胸膛里炸开，瞬间席卷西肢百骸！那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自责和痛苦，在这失而复得的光明面前，被这双清澈眼眸的注视，瞬间涤荡了大半！
“顾……顾柔？” 他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挤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调，带着剧烈的颤抖和一种近乎卑微的、不敢置信的试探。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生怕这只是自己过度疲惫下的幻觉，或者她只是无意识的睁眼。
顾柔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后脑勺的钝痛和身体的酸楚让她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但她努力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微小，却清晰无比。
就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如同点燃沉寂火山的那一点火星。
沈宴辰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迅猛得带倒了椅子，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完全顾不上这些，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压抑到极限后爆发的力量，瞬间逼近床边！他的双手，那双骨节分明、布满薄茧和细微伤痕的手，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猛地伸出，似乎想要抓住她，想要确认她的存在，想要拥抱这失而复得的光明！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刹那，又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硬生生地僵停在半空中！
他不能碰她！她身上还有伤！肋骨骨裂！他不能……
巨大的狂喜和更汹涌的、几乎将他淹没的自责，如同两股狂暴的激流，在他体内激烈地碰撞、撕扯！他想要放声大笑，又想痛哭失声！他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感受这真实的存在，却又被自己“失职”的罪责死死钉在原地！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哽咽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发出来“你……你看见了？真的看见了！”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眼神灼热得像要燃烧起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求证和一种无法言喻的祈求。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粗重而急促，额角那道干涸的伤口似乎都因为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隐隐作痛。
顾柔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写满了极致痛苦与狂喜、英俊得极具冲击力的脸。看着他布满血丝、深陷却依旧锐利的眼眸里翻涌的滔天巨浪。看着他僵在半空、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的双手。
一股奇异的热流，毫无预兆地、猛烈地冲上顾柔的心头。那不是单纯的感激，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种更为陌生、更为滚烫的悸动。像一颗沉寂了太久的种子，在破土而出的瞬间，被最炽烈的阳光狠狠灼烫了一下！
她想起了黑暗里他沉稳如磐石的声音，每一次精准的“十步”、“左转”、“是风”。
想起了他讲述边境风沙时，声音里压抑的沉痛和不甘。
想起了玉兰树下，他如同鬼魅般挡开皮球和孩子的、快如闪电的身影。
想起了昏迷中，他痛苦到破碎的忏悔：“对不起……是我没护好……”
想起了醒来前，他指尖那微凉却带着无尽小心的、试探性的触碰……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气息，所有的守护，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与眼前这张英俊、刚毅、写满了深刻自责和失而复得狂喜的脸庞，完美地、震撼地重合在了一起！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攥紧。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酥麻感，伴随着强烈的悸动，瞬间传遍西肢百骸。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耳根也悄悄染上了红晕。
她看着他布满血丝、依旧死死盯着她等待确认的眼睛，看着他紧抿的、带着伤痕的唇，看着他额角那道新鲜的、为他增添了几分野性凌厉的伤疤……一股冲动驱使着她，想要抬起手，去碰一碰那道伤口，去确认他的存在，去抚平他眼中的痛苦……
然而，身体的剧痛和无力感让她无法做到。她只能用尽此刻能调动的全部力气，再次，清晰地，对着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努力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一个极其微小、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微笑，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初生的晨光，艰难地、却坚定地绽放在她苍白而美丽的脸上。
沈宴辰僵住了。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都在那个微笑绽放的瞬间，彻底凝固。
他看着她清澈眼眸里倒映的自己狼狈的影子，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如同初绽花蕾般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责备，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劫波渡尽后的平静，还有一种……一种他无法解读、却让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的、温暖而奇异的光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沈宴辰僵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极其轻柔地落下。不是拥抱，只是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最柔软的部分，轻轻拂去了她眼角残留的一滴泪痕。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沙哑的、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的叹息，融入了这片被晨光照亮的、重获新生的寂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