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就是这样,它把我们放在一个我们无法选择的位置上。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在生活的压迫下、电子脚镣的嗡鸣和对姐姐那辆红色小摩托的愧疚中,艰难而滞涩地向前滚动。沈宴辰骑着破摩托,在江城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引擎的喘息声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中显得格外刺耳。阳光白得晃眼,晒得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工作依旧渺茫,每一次尝试都像把脸凑到无形的墙上,撞得生疼。李哥车库深处那抹鲜亮的红色,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他的神经。
经过一片高档住宅区附近时,摩托车的引擎发出一阵怪异的咳嗽,彻底熄了火。沈宴辰低骂一声,狠狠踹了一脚这破铁疙瘩,推着它走向旁边一栋现代化公寓楼的地下车库入口。里面阴凉空旷,停着不少光鲜亮丽的豪车,与他格格不入。他停好摩托,拎着工具包走向客梯,打算从一楼出去。
电梯平稳上升,轿厢壁光洁如镜,映出他疲惫、颓丧、胡子拉碴的脸,还有工装裤下隐约凸起的电子脚镣轮廓。叮。电梯在中间楼层停下,门无声滑开。
一个身影摸索着走了进来,动作有些迟疑。手里握着一根折叠盲杖,是顾柔。
她显然没有意识到电梯里还有人,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感知轿厢的空间。电梯门缓缓合拢,轻微的运行声响起。顾柔摸索着向一侧的扶手靠去,脚下似乎被什么微不足道的凸起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晃。
沈宴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想扶她一把,但手伸到一半又猛地顿住,僵硬地缩了回来。他屏住呼吸,把自己更深地缩进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顾柔身上。他注意到顾柔空洞眼神深处似乎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紧抿的嘴唇比上次见到时更显苍白。那张曾经在舞台上光芒西射的脸,如今只剩下被黑暗和愤怒反复打磨后的冷硬棱角。
电梯继续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沉默。顾柔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手似乎无意识地拂过侧身口袋。一张硬质的卡片再次无声地滑落出来,飘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正好落在沈宴辰的脚边。
又是张图书证,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眼神锐利的芭蕾舞公主,隔着冰冷的塑封,再次与眼前这个苍白阴郁、困在永恒黑夜里的身影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沈宴辰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闷闷地发疼。他飞快地弯腰,再次捡起了它。指尖触碰到照片上阳光的温度,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有电梯里目睹她被过度保护时的悲悯,有面试时被言语刺伤的愤恨残留,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同病相怜?他捏着卡片,感觉它像一块烫手的山炭。
就在这时,电梯门“叮”一声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阵风猛地冲了进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灼和怒气,正是顾廷舟。
“顾柔!”顾廷舟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臂,动作粗暴,“你又乱跑!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外面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万一摔了,万一被车撞了怎么办?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他用力拽着顾柔,力道大得让顾柔踉跄了一下,脸上瞬间布满被冒犯的阴霾。
“放开!”顾柔猛地甩开顾廷舟的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强烈的憎恶,“我不是你养的狗!用不着你时时刻刻拴着!”她空洞的眼神“瞪”着顾廷舟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省心?我现在就是个累赘,让你觉得丢人了是不是?那你滚啊!滚远点!”
“你!”顾廷舟被顾柔尖锐的恶语刺得脸色发白,他指着顾柔,手指都在抖,眼神里交织着愤怒、痛苦和无能为力的挫败,“我丢人?我是怕你出事!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
“我怎么?我瞎了!我废了!我活该!行了吗?”顾柔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破音,在封闭的电梯轿厢里疯狂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自毁倾向。她猛地伸手,在面前的空气中狠狠一推,仿佛要把顾廷舟、把整个世界都推离自己身边。“滚!你给我滚开!”
顾廷舟被推得后退了一步,撞在轿厢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看着眼前如同受伤野兽般咆哮、浑身竖满尖刺的妹妹,眼神里的愤怒渐渐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楚和疲惫。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肩膀垮了下来,像一座瞬间崩塌的山峰。
电梯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顾柔粗重的喘息声。沈宴辰缩在角落,将这场兄妹间血淋淋的撕扯尽收眼底。他看着顾廷舟脸上那种被至亲之人亲手捅刀般的痛苦和无力,看着顾柔眼中深不见底的黑暗和自毁的疯狂,心头那点残留的愤恨,像烈日下的水滴,迅速蒸发殆尽,只留下一片冰冷的荒芜和更深的悲凉。他捏紧了口袋里的图书证,冰凉的卡片边缘硌着掌心。原来,命运的镣铐,并非只有冰冷的金属一种。
地下车库出口的坡道被堵得水泄不通。烦躁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刺耳的噪音海洋。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混合着汽车尾气和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顾廷舟的黑色豪华轿车夹在车流中,寸步难行。车窗紧闭,车内的空调冷气也无法驱散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后座上,顾柔的脸色比车窗外的乌云还要阴沉。刚才电梯里那场激烈的争吵,每一句恶毒的言语都像回旋镖,不仅刺伤了顾廷舟,也更深地割裂着她自己。空洞的眼睛“望”着车窗外一片虚无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生命般,不断向内侵蚀,啃噬着他仅存的理智。他猛地一拳砸在身侧昂贵的真皮座椅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烦死了!”顾柔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这破路要堵到什么时候?都是你!非要走这条路!”
驾驶座上的顾廷舟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泛白。他疲惫地抹了一把脸,试图压下翻腾的情绪:“小柔,冷静点,堵车谁也……”
“冷静?我怎么冷静?!”顾柔猛地转过头,“瞪”着顾廷舟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玻璃刮擦,“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那天非要让我去比赛,如果不是你……”她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恨意堵在喉咙里,化作一阵急促的喘息。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顾廷舟心脏最脆弱的地方。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后视镜里顾柔那张因愤怒和怨恨而扭曲的、苍白的脸。长久压抑的委屈、自责、不被理解的痛苦和被至亲指责的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因为我?!”顾廷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压抑己久的爆发力,盖过了车外的喇叭声,“顾柔!你讲点道理!那是比赛!那是决定谁去美国学习芭蕾的关键选拔赛!我还不是为你!”他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你瞎了,我比谁都难受!我恨不得瞎的是我!可你不能…你不能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头上!不能像条疯狗一样逮谁咬谁!你…你太自私了!”
“自私”两个字,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顾柔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迅速褪成一种骇人的死灰。她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下一秒,在顾廷舟因愤怒和痛苦而微微分神的瞬间,顾柔猛地伸手,摸索到车门内把手,狠狠一拉!
“咔嚓!”车门解锁的声音在压抑的车厢内格外清晰。
“顾柔!你干什么!”顾廷舟惊恐地大喊,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一片空气。
顾柔己经猛地推开车门,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她像一颗失控的炮弹,一头扎进了混乱喧嚣的车流之中!
“顾柔!回来!危险!”顾廷舟魂飞魄散,解开安全带就想冲下车,但车流纹丝不动,他被死死困在了驾驶座上,只能绝望地拍打着方向盘。
顾柔跌跌撞撞地冲下轿车,瞬间被淹没在嘈杂的喇叭声、引擎轰鸣和浑浊的热浪里。眼前是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浓稠黑暗,耳边是西面八方涌来的、毫无规律的巨大噪音洪流,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他的神经。她失去了所有的方向感,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只能凭着本能和胸腔里那股毁灭一切的怒火,盲目地向前冲去。
“滴——!!!”一声尖锐到极致的、仿佛要刺穿耳膜的汽车喇叭声在她左侧不到一米的地方猛然炸响!巨大的声浪带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刺鼻焦糊味扑面而来,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她全身的血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斜后方拽住了她的胳膊!那力量粗暴而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狠狠将她向后拖拽!
“找死啊你!”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带着粗粝质感和惊魂未定怒气的吼声在他耳边炸开。
顾柔被拽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一个坚硬而温热的物体上——那是沈宴辰的胸膛。两人一起踉跄着退回路边,顾柔的盲杖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呼…呼…”沈宴辰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刚才那一瞬间的惊险让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看着怀里这个脸色惨白如纸、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因失明而变得刁蛮任性得顾家千金顾柔,一股后怕和难以言喻的怒火首冲头顶。“你他妈疯了?!看不见还往车流里冲?想死换个清净地方,别害人!”
惊魂未定的顾柔被这劈头盖脸的怒骂砸懵了,随即是更大的屈辱和愤怒涌上来。她猛地挣脱沈宴辰的扶持,空洞的眼神“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波动而尖锐变调:“谁要你多管闲事?!滚开!”
“呵!”沈宴辰气极反笑,弯腰一把捡起地上的盲杖,硬塞进顾柔手里,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你以为我想管?晦气!要不是怕你血溅当场脏了我的眼,鬼才拉你!”他语气恶劣,动作却下意识地扶稳了顾柔摇晃的身体,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混乱的车流。“要去哪儿?我送!送完你,我赶紧滚蛋,省得碍恁大小姐的眼!”
顾柔紧紧攥着盲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急促地喘息着,苍白的脸上表情变幻,屈辱、愤怒、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她死死咬着下唇,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什么。半晌,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声音嘶哑低沉:“回家。”
那扇厚重的、雕花的深色木门缓缓打开,无声地滑向一侧。门内泄出的光线温暖明亮,带着一种与外面喧嚣世界截然不同的、洁净而疏离的气息。顾柔被沈宴辰半扶半拽地推进门,脚步还有些虚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