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鱼肚白自柴房窄小的窗缝渗入,染亮了小室角落里飞舞的尘埃。
柳文惠倏然惊醒。
昨夜那场荒唐惊心,却又灼烧入骨的颠鸾倒凤,如同一个滚烫而模糊的印记刻在身体记忆深处。
周身感官似乎还残留着那双书卷气的手掌带来的,截然不同于丈夫的温存与力量。
身体隐约残留着酸胀感。
那是丈夫从未给予过的、源自骨髓深处的颤栗满足。
她猛地坐起。
身侧空荡荡的。
只剩凹陷冰冷的草席压痕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残余皂角与墨香。
他呢?
她慌乱环顾。
那件撕扯间被压皱的蓝布长衫,没了。
书册……
稿纸……
连那只深蓝的“京师大学堂”旧布包袱,也消失无踪。
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情事,不过是荒野寒夜中一个荒诞又蚀骨销魂的噩梦。
只有枕席干草间,静静躺着一块洗得发硬泛白的手帕。
上面没有名字,唯有墨笔勾勒的一枝清瘦带露的墨兰。
寥寥数笔,兰草舒展之态却极有风骨,笔力含蓄却见功底。
她认得,那是昨夜他擦去她泪痕的那块。
柳文惠颤抖着捧起那方旧帕,紧紧按在胸口,如同攥住昨夜最后一点温存又疏离的余烬。
心脏里鼓涨着奇异的酸楚与怅惘。
那不是爱,是久旱逢霖的惊心动魄,是对一种彻底打破她华贵囚笼的陌生又鲜活力量的怀念与失落。
丈夫的粗蛮与花心,从未叩击过她心底这片被压抑至死灰的荒原。
与此同时。
江府深院,日影溶金。
绣楼里,江雨蝶斜倚在窗边软榻,指尖捏着那方折得棱角锋锐的锡纸,嘴角含着一泓压不住的清甜笑意。
窗外满园金菊织就锦幔,却不及她眼底流淌的霞光明艳。
相思七日。
每分每秒都只为等待三日后那场盛大的重聚。
她打开桃木妆匣最深处,捻起他托永泰女职员捎来的小银盒。
盒盖弹开,玫瑰香膏的清甜馥郁瞬间弥漫。
“小姐,这是谢先生吩咐的巴黎货。特地找了法国领事夫人带的呢!”那清脆的转述犹在耳边。
指尖沾了一点嫣红膏体,轻点手腕内侧温热脉息处,又蹭向耳后最细嫩的肌肤。
低头轻嗅,仿佛他衣襟间那股冷冽阳光气息穿越千里而来,酥麻感从耳根首蹿腰际。
“哎呀!”碧云突然指着她膝头惊呼。
江雨蝶低头,原来她裙裾上摊开着给未来公公绣的墨绿万福流云软缎抹额,此刻针尖却不小心刺破了指尖。
圆润如珠的血珠沁出,绽在金色丝线上。
奇异地,心里竟不见痛,反涌起一股隐秘的甜。
她想起谢云霆隔着车窗递纸盒时,那快得抓不住的,在她手指擦过他掌心时骤然加深的眼神……
脸腾地红透。
忙低头将渗血的指尖含进口中轻吮,舌尖却尝到一丝莫名滚烫的铁锈甜。
这血,是为他父亲流的呀。
“小姐脸怎么红成这样?”碧云捂嘴笑,“可是又想起谢……”
“不许胡说!”江雨蝶佯怒,指尖却无意识着银盒盖内面刻的洋文花体签名——S.Y.T. Xie。
指尖描摹那曲折优雅的字母勾连,如同抚过情郎的脊线轮廓。
花厅那头却是另一番气象。
“瞧瞧!”江太太笑着将一盒新到的莲蓉酥推给丈夫,“谢家少爷差人送来的杭州楼外楼新品,阿蝶那份是玫瑰馅儿的。”
她眼角笑纹绽开。
她轻点手指,“算算时辰,明儿晌午前,咱们的亲家公,可就能喝上老爷藏的六安瓜片了。”
江鹤年捻着新换的紫檀珠串,笑意从眼里漫到嘴角:“小子办事还算周正。”
他看着夫人替谢父准备的礼物单子:苏绣《蟠桃献寿》大插屏、景德镇粉彩百鹿尊、新式西洋咖啡机……
满意点头:“亲家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阵仗得撑起来!”
日头渐西,橙金光芒穿过雕窗,将庭院中那株百年老槐的枝影拉长,投在廊下青砖地上。
就在这时。
小厮魂飞魄散撞入:“康泰号沉了!五日前在连云港外!全船无人生还!”
康泰号,是谢云霆坐去上海的大轮船。
江雨蝶耳际骤盲。
“五日前?” 正是他登舟赴沪之期。
“照料起居,待父同归……”
声犹在耳。
寒气首穿肺腑。
“荒谬!” 她倏然立起。
墨绿万福坠地。
她的目光如冰锥,钉透小厮煞白面皮:
“五日前?巨舶倾覆,浮尸漂木岂五日漂不到南京港口?轮船公司呢?失事电文何在?生册安在?捞尸告结可有?定是吞货渎职!谎报避灾!”
指尖死抠银盒棱角,锐痛钻心,血丝沁入浮雕凹纹,唯此是实。
“谢云霆何在?” 声裂焦灼尾音,“他必不在船上,定先下……或获救……听见谢家少爷名号没有?轮船公司提没提?”
泪烫面冷,她猛攥银盒,指节透白。
那盒犹温,怎作沉渊死证?
她不信!
怎么都不信!
“咚!”
江鹤年的枯躯,狠撞回紫檀椅。
他的脸上褪尽血色,僵冷如死灰。
捻珠枯爪,青筋暴突狠狠抓住椅背。
“啪!”
佛珠链骤然绷断。
深褐木珠砸地乱滚,终滞如弃子。
他垂眼死盯满地珠骸,瞳中一片算计湮灭的虚空。
死寂。
霞色单影钉于暖阳,泪血俱下,攥死银盒如握定海神针。
她绝不信这阎王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