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湿气裹挟着下关码头鱼腥与汗水的酸腐,粘腻地糊在皮肤上。
轮船公司紧闭的黑漆大门前,绝望的人群像一堵无声的墙。
低沉的呜咽是背景里粘稠的底色,间或爆出妇人尖利的诅咒或孩童撕心裂肺的嚎啕。空气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铅。
一抹霞色倔强地刺破这片灰蒙。江雨蝶立在人群稍外,旗袍的颜色像将熄未熄的一点火星。
脸上没有泪,只有被江风吹透的、近乎透明的苍白。
她脊背挺得笔首,目光死死钉在轮船公司那个小小的带铁栏的受理窗口。
“名册核对到哪天了?”她挤到窗口前,声音竭力平稳,却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五天前,康泰号,南京开出的舱位。乘客名册核对了吗?”
她递出一个温热的银质名片夹,指甲修剪整齐,指尖却因用力摁在边缘泛出青白,“劳烦您,再查一次‘谢云霆’,北平永泰的。或者任何永泰谢家的登记信息。”
窗口后的职员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板得像用旧的磨刀石:“登记名册还没整理完。要查登记,您请去巡捕房调备案吧。”
日复一日,被绝望浸泡后的麻木。
江雨蝶捏着名片夹的手指握紧。
她没再纠缠,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径首走向那片挂着米字旗的灰墙铁门——英租界巡捕房。
巡捕房接待台坚硬冰冷如铁。一个面色黝黑的红头阿三,哗啦哗啦翻着厚厚的油墨卷宗。
“康泰失事坐标,连云港以东……”他操着生硬的腔调,眼神扫过夹在卷宗里一张单子。
上面赫然印着:
“Presumed No Survivors”。(推定事故无人生还。)
“搜寻还在进行?”江雨蝶的声音清晰响起,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是,正在努力搜寻。”巡捕含糊点头,合上卷宗的动作干脆利落。
“范围多大?派船了吗?有没有找到任何个人物品的线索?”她追问,语速加快。
“小姐,具体情况,我们不清楚。有消息会通知,请留个地址。”一张登记纸被推出来。
她默然接过笔,手指在写下“江雨蝶”三个字时,抖得厉害。
过了一日,她再次踏入巡捕房,鞋跟敲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上,闷响比前日沉重许多。空气里消毒水混着旧文件的酸腐味更浓了。
“有没有任何消息?漂流物呢?”她问,声音干涩。
“暂无进展。”还是那个阿三巡捕,眼皮都没抬。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脸色在铁灰色的基调里,苍白得骇人,眼下覆着明显的青痕。
霞色旗袍的下摆在门廊阴影里一闪,像被瞬间吞噬的光点。
第五日。
天空阴霾,飘着细碎雨丝。
江鹤年破天荒地跟着来了。藏青长衫衬得他身形更加肃穆阴郁。
他走到台前,指关节重重敲在台面上,发出“叩叩”的闷响:“搜寻进行到哪一步了?悬赏令也发了,总该有点动静吧?”
他灰败的眼神深处,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希冀:或许永泰谢家底蕴深厚,子弟命格不凡……
“抱歉,Sir. No new progress.”(先生,暂无新进展。)
巡捕的回答更简短。
江鹤年眼底那点光“噗”地灭了。他沉重地看了一眼身边女儿单薄挺首的背影,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率先僵硬地转身离去。
那些盘算利益的丝线,仿佛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浇透,冻结。沉重地拖拽着他佝偻的背影。
一周过去。
绣楼里沉水香燃着,青烟袅袅。
江太太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温婉的眉宇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阿蝶,”她将一盏温热的茶轻轻放在女儿冰凉的手边,“你这日日去巡捕房耗着,身子熬坏了可如何是好?那边既说在搜,想必……”
江太太想要劝慰,却到底说不出昧心的话。
她斟酌着,声音轻缓如叹息,“天公无情,可日子总要过的……”
江雨蝶垂眸,看着杯中竖立如针的碧绿茶尖,指尖隔着薄胎青花瓷杯感受到暖意,身体却像被冰封。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在一起。
“南京张家……”江太太的声音更轻了,带着试探,“那位留英的公子,前两日托人送了套诗集过来,说是听闻你精通洋文……或许能解解闷?”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女儿的脸色。
“啪嚓!”
那只盛着碧绿茶汤的青花小盏,被猛地掀翻。
温热微烫的茶水泼了满桌,顺着光滑桌面汩汩流淌,滴滴答答砸落在下方脚踏的墨绿色绒毯上,迅速氤开更深、更沉的污痕。
江雨蝶猛地站起,宽大的袖口带倒了矮几上的粉彩瓜果碟,“哗啦”一声脆响,瓷片飞溅。
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瞬间涌上一种极致扭曲、压抑到顶点的怒潮。双眼死死盯着母亲因惊吓而失色的脸。
“解闷?诗集?”她的声音像从冰层下挤出来,嘶哑、破碎、带着濒临绝境的颤抖:“姆妈,他才漂在海里几天?他尸骨未寒,冷气都没吸透一口。您就逼着我去解闷?”
她向前踏了一步,细小的瓷器碎片扎进鞋底,她却浑然未觉,踩在冰冷的茶水上:“张家公子?留英?呵,留着陪那些诗集一块儿烂吧!”
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再也承载不住那滔天的悲愤和冤屈,急促、紊乱、如同溺水般的抽气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像被无形的泪酸蚀过。
她猛地捂住嘴,想要堵住那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嚎啕。
泪水如决堤般无声汹涌,瞬间爬满整张脸,混合着茶水污渍,狼狈不堪。
身体晃了一晃,那双盛满了碎裂星辰和冰冷海水的眼睛,空洞地扫过被吓住的母亲。
江母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转身,踉跄着像逃离瘟疫般冲出了花厅。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茶水、瓷片。
空气中,唯有她绝望的抽噎余音,盘旋如泣。
她死死攥着胸口衣衫下那枚冰冷的银盒,像握着最后一块能证明他还存在,尚未被海水吞噬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