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惠冲出江府，宛如一件被撕裂的华服。
丫鬟哭求挽留，被她一把甩开。
“回柳家！”声音嘶哑扭曲，发髻松散，名贵的点翠步摇斜坠欲落，高跟在暮色麻石路上踏出愤懑的乱响。
轿车疾驰出城，行至荒僻龙蟠岭下。
轰隆。
咔嚓。
车身猛晃。
“少奶奶！坏……坏了！”司机惊惶，“扎了轮胎，轴也伤了。”
柳文惠撞在前座，新烫卷发彻底凌乱。
那件雪青织锦斗篷肩头被勾破一线，憋屈了一路的邪火轰然炸开。
“滚下去修！”她尖叫，自己却推门踉跄跳入寒夜。
冷风灌透薄衫斗篷，吹得她瑟瑟发抖。狼狈与屈辱化作冰针，刺得西肢百骸俱痛。
车灯昏黄下，司机丫鬟手忙脚乱。
远处野径，一点油灯微光摇曳。
隐约是个路旁歇脚的老旧茶铺，挂着个破旧的“野渡茶寮”纸灯笼。
柳文惠再也无法忍受。
抓起沉甸甸的镶钻手袋，推开丫鬟阻拦，“我去避避风。修好车，鸣喇叭。”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向微光。
推开吱嘎作响的厚重木门，浑浊刺鼻的劣质烟草、廉价茶沫、脚夫汗臭扑面涌来。
昏暗油灯下，几张油腻木桌旁坐着几个粗布汗衫的汉子，目光粘腻地盯在她华美狼狈的身影上。
柳文惠倒抽冷气，退步欲逃。
门口却被两个抄手挡道的汉子堵住。
“夫人夜寒露重，若不嫌此处粗陋，角落尚有余座。”
一个清越温和、带着书卷磁性的嗓音，如同穿浊清风，自角落传来。
循声望去。
昏黄跳动的油灯下，角落一张刻意擦过的方桌旁，一个青年学子长身而立。
一件洗得发白，但洁净挺括的旧式蓝布长衫，朴素却难掩挺拔清雅的气韵。
光影勾勒出修长干净的指骨线条，正搭在桌上摊开的一册卷边旧书上。
桌上仅放着那本书、几页墨迹淋漓的稿纸，以及一只深蓝布制的旧书包，书包侧袋上用墨线简单绣着“京师大学堂”字样。
柳文惠如逢救星，踉跄躲至桌边小凳，浑身止不住地轻颤。
“多谢先生……”
“店家，一碗姜糖水，烧滚些。”青年温声吩咐。
旋即只将目光落在她苍白狼狈的脸上，关切：“夫人受惊了？山间夜路，车马不易。”
声音清润干净，不带丝毫冒犯。
热烫姜汤的粗瓷碗塞入手心，滚烫熨贴掌心。
在温和陌生的关怀下，连日积压的委屈、丈夫的斥，几房争斗的寒刀……
汹涌冲破堤坝。
泪水决堤，大颗滴落粗瓷碗沿。
她慌忙垂首，腕间那只通体浓绿、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却滑落衣袖，磕在桌沿“叮”一声脆响。
静默一刹。
一块洗得泛白的手帕，轻轻推到碗边。
“千古伤心事，一样付东流。”青年温声引词，拿起那册书《饮水词笺》，声音沉静似墨潭，
“学生亦是偶宿此间，为明早归家为父亲贺寿抄录几段好词。”
他并不再问，低头翻动书页，灯光勾勒专注低垂的眉眼与清瘦肩线，无形间为她隔绝了一方宁静净土。
粗粝与清雅，华贵与困顿，极致对比。
油灯噼啪作响，柳文惠紧绷的弦在温书墨香中渐松。
满店脚夫陆续倒在条凳上打鼾。
这野店角落，竟剩下一盏孤灯，两张孤凳，两个未通名姓的沦落人。
时辰渐深。
青年合卷。
柳文惠抬眸，泪痕斑驳的脸上，洗去铅华的美艳被灯光染上脆弱又颓靡的光。
目光凝着灯下那沉静的侧影，胸腹间忽地升起一股灼烫又空茫的渴求。
在这远离富贵藩篱的寒夜，她想抓住点真实滚烫的东西！
“夜深了……”青年起身，长衫拂动，带起细微的墨香与皂角清气，“店家备了柴房，可避风寒。夫人委屈暂歇，学生在此守着，车来便唤。”
他指向角落蓝布帘悬的小门，语气坦荡无私。
油灯昏暗的小柴房，一张铺着半旧干草的窄床，空气里浮动着尘埃与草腥气。
柳文惠僵卧草铺，听着窗外呼啸的冷风。
外面隐约飘来青年清润低徊的吟唱，是极古老的曲调，沉缓悠长，如石上溪流，奇异熨帖着翻腾心绪。
蓝布帘轻动。
油灯昏黄的光斜刺而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
青年端着一盏小小的、火苗如豆的油灯进来，轻轻放在角落。
“夫人安歇。”
微弱跳跃的光，瞬间勾勒出他此刻近在咫尺的面庞。
褪尽书卷气，光线在他清俊分明的五官上切割出柔和又魅惑的轮廓。
干净皂角气息，混着年轻男子温热的体温迫近。
孤野寒夜，共处斗室……
柳文惠心底矜持的薄冰，彻底消融。
一种深谷般巨大空虚感，挟裹着绝望又狂热的欲望吞噬了她。
“先生……”声音喑哑如沙砾。
青年闻声微侧身：“嗯？”
目光温和落在她脸上。
灯影在他低垂的睫上跳跃。
不再需要言语。
柳文惠伸出一只手，指尖在昏暖的灯晕里微微发颤，极其缓慢地，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拂向他那件旧蓝长衫胸前一颗朴素整齐的盘扣。
指尖划过布纽。
青年身体倏然一震。
油灯光影摇曳中，他那双始终温煦沉静的眸子猝然对上柳文惠的视线。
那里面烈火燎原般，燃烧着不容错认的光芒。
那光，瞬间焚尽了他眼里的温与静，露出深潭之下猛沸的熔岩。
西目相撞，气息交错。
油灯灯蕊“噗”地一跳。
挣扎着，倏然熄灭。
满室沉入浓黑。
窗外荒野风声厉啸如鬼。
黑暗里——
那急促紊乱的呼吸，压抑不住地喷撞。
衣料猝然撕裂的声响。
小床干草的窸窣长吟……
最后都融化在一片混乱、灼烫、濒死般窒息又极致缠绵的呜咽与闷响中。
那声音，沉溺、狂野、绝望、又带着不顾一切的欢愉回响，如同荒原深处奔涌的暗流，彻底吞没了摇摇欲坠的门板缝隙中，那一线凄冷的天光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