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堡的城墙,如同冰冷的巨兽脊骨,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沉默地矗立着。
寒风卷着砂砾,抽打在粗糙的玄武岩墙面上,发出呜呜的哀鸣。
城头上,值守的兵卒裹紧了单薄的皮袄,缩着脖子,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凛冽的北风撕碎。
陈默站在冰冷的垛口后面,脚下是坚硬的、被无数脚步磨得发亮的黑石。
他身上套着一件同样单薄、散发着汗臭和铁锈味的旧号衣——这是他“升任”库房临时账房后,老孙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给他的“体面”。
今日轮到他协助巡守这段城墙,任务是盯着城下那几架半朽的床弩,防止流民冲击。
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冰冷的垛口,投向城墙之外。
城墙之下,己非荒野。
是海。
一片由绝望、饥饿、褴褛衣衫和麻木眼神汇聚而成的、无边无际的、灰黑色的海洋!
数日之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更多的流民从北方的冻土、东方的焦土、南方的瘟疫之地涌来,汇聚在这座冰冷的堡垒之下。
他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如同迁徙中濒死的蚁群,填满了城墙与远处黑色山崖之间的每一寸空地。
窝棚是用枯枝、破布和泥巴勉强糊成的,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刺鼻的恶臭——汗臭、粪便、尸体腐烂的甜腥——混合着燃烧湿柴的浓烟,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即使在高高的城墙上也能闻到。
哭喊声、哀求声、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声、垂死者的呻吟声……汇成一股庞大而混乱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日夜不停地冲击着冰冷的城墙,冲击着守城兵卒紧绷的神经。
“开门啊!军爷!给条活路吧!”
“孩子要冻死了!求求你们!”
“我们不是贼!我们只想进去避避风寒!”
“狗官!见死不救!天杀的!”
哀求很快变成愤怒的咒骂。
绝望如同瘟疫,在人群中蔓延、发酵。
陈默的瞳孔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血色悄然流转。
观气之瞳开启,视野中的景象瞬间变得诡异而惊心。
城下那片灰黑色的人海,在他眼中不再是单纯的肉体,而是翻滚汹涌、浓稠如墨的灰黑色气运!
那是汇聚了无数个体绝望、饥饿、病痛和死亡威胁的庞大负面能量场!
如同巨大的、污浊的漩涡,吸附着天地间所有的不祥。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灰黑海洋中,几道格外刺目的暗红色气流,如同沸腾的血泉,格外醒目!
它们如同毒蛇般在人群中游弋、凝聚。
那代表着极致的怨恨、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以及一种毁灭性的破坏欲!
这些气运的主人,是那些眼神凶狠、体格相对强壮、正躲在人群后方煽动、串联的潜在暴乱头目!
“滚开!都滚开!再敢靠近城墙,格杀勿论!” 城下,负责驱赶流民、维持警戒线的兵卒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手中的长矛胡乱地戳刺、推搡着试图靠近的流民。
每一次推搡,都伴随着流民的惨叫和更深的咒骂。
陈默的目光扫过这些兵卒。
他们头顶的气运大多驳杂,灰白(麻木职责)中缠绕着浓重的烦躁(暗红)和对流民身上可能携带疫病的恐惧(淡绿病气)。
长时间面对这无边无际的绝望海洋,他们的神经早己绷紧到了极限。
就在这时。
“让开!都让开!张副尉巡城!”
一声带着不耐烦的呵斥从城墙内侧的阶梯处传来。
陈默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半身锁子甲、外罩黑色军袍的军官,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沿着城墙甬道走来。
他约莫三十许岁,面皮微黑,留着短髭,眉毛粗浓,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腰间挎着一柄厚重的环首刀,刀柄上缠着磨损的皮条。
此人正是负责这段城防的副尉,张彪。
张彪走到陈默所在的垛口附近停下,双手按在冰冷的城墙上,鹰隼般的目光向下扫视着城下沸腾的流民海洋。
他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生硬的首线,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厌恶。
“一群不知死活的贱民!”张彪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浓重的杀意,“再敢喧哗冲击,就给老子放箭!射死几个,看他们还敢不敢聒噪!”
“是!副尉大人!”他身后的亲兵齐声应道,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然而,在陈默观气之瞳的视野里,张彪此刻的状态,却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复杂和诡异!
张彪头顶的气运,主体是代表军职的铁灰色,凝实而厚重,显示出他作为副尉的权力和实力。
但此刻,这铁灰色的气运却剧烈地翻腾着,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其中夹杂的烦躁暗红气息异常浓郁,几乎要盖过铁灰色的主体。
这很正常,面对如此局面,烦躁是必然的。
但让陈默瞳孔微缩的是,在这翻腾的铁灰与暗红之下,竟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却异常清晰的焦虑灰白!
这焦虑并非源于城下流民带来的压力,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担忧。
更让陈默心头警铃大作的是,他捕捉到一缕极其细微、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蛛丝般的黑色气流,从张彪身上延伸出去,飘飘渺渺地指向城墙之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未知的荒野深处!
这缕黑色气运线,与城下流民那灰黑色的绝望海洋截然不同!
它更加凝练、更加隐秘,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恶意!
代表着张彪与堡外某个存在,有着不为人知的、极其危险的隐秘联系!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沉!
城下是随时可能引爆的流民火药桶。
城上这位负责城防的副尉,竟与堡外有隐秘的、充满恶意的勾连?
这绝非巧合!
张彪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猛地转过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陈默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和上位者惯有的压迫感。
陈默心头一凛,反应却快到了极点!
他脸上瞬间堆满了被上官威严震慑的惶恐,身体下意识地一缩,手中配发给他的长矛也“不小心”在冰冷的城砖上磕碰了一下,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他连忙低下头,避开张彪的目光,像个被吓坏的杂兵一样,手忙脚乱地去扶正长矛,嘴里还无意识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声,仿佛被刚才那一眼吓得不轻。
张彪的目光在陈默那身不合体的旧号衣、惶恐的表情和笨拙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眼中的审视和狐疑迅速被一丝轻蔑和不耐取代。
一个被临时拉来充数、没见过世面的辎重营小杂鱼罢了,不值一哂。
他冷哼一声,不再理会,重新将目光投向城下那片令他心烦意乱的灰黑色海洋。
“传令下去!”张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再给老子调一队弓箭手上城!谁敢越过那条白线,立刻射杀!不必请示!”
“是!”亲兵领命而去。
陈默依旧低着头,维持着惶恐不安的姿态,握着冰冷长矛的手指却悄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城下,流民的哭嚎咒骂声浪更高了。
城上,弓弦被拉紧的咯吱声令人牙酸。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杀意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张彪烦躁地踱了两步,目光再次扫过城下,最终停留在远处流民群中几个特别躁动的点上,眼神深处,那丝隐秘的焦虑似乎更重了一分。
陈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堡垒之外,是汹涌的、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灰黑色狂潮。
堡垒之内,看似坚固的城墙上,却盘踞着一条与外部毒蛇相连的、致命的裂痕!
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布满倒刺的巨石,正缓缓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