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城门关闭的巨响，如同敲下了流民营劫后余生的休止符。
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宁静，而是山崩海啸般的情绪宣泄。
震天的哭嚎、狂喜的呐喊、力竭的瘫倒声混杂在一起，在晨曦微露的冻土上回荡。
昨日还在绝望边缘挣扎的流民们，此刻如同被飓风摧残过的野草，虽匍匐于地，根茎却死死抓着泥土，在泪水中贪婪地呼吸着生的气息。
石柱狠狠抹了把脸，将涌到眼眶的热意憋了回去，粗声对着还在发愣的汉子们吼道：“都傻站着干啥？！把家伙收好！矮墙边的障碍物别撤！留人守着！
其他人，该干啥干啥！天亮了！还得想法子活下去！”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铁头沉默地点点头，他那布满风霜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亲自带人，开始重新布置警戒，动作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只是日常巡逻的一部分。
营地中心，老孙头佝偻的身影依旧钉在库房门口。
他缓缓松开紧攥着木棍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僵硬发白。
浑浊的老眼望向堡垒方向，又缓缓扫过营地中哭嚎相拥的人群，最终落回到脚下那几桶清水和沙土上。
他沉默地弯下腰，用枯瘦的手，一点点将沙土重新推拢整齐，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才拄着棍，一步一顿地挪回库房门口那张充当“账房”的破木墩旁，重新翻开那本粗糙的账册，拿起炭条，继续一丝不苟地记录起来。豆料的发放，不能停。
陈默站在土堆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肩头的伤口在情绪平复后传来更清晰的刺痛，后背的冷汗被寒风一激，冰冷刺骨。
他心中没有太多喜悦，只有沉甸甸的清醒。张彪是被王旅帅拿下了，但这仅仅是开始。
堡垒的大门如同巨兽的咽喉，吞下了张彪，却吐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王振那句“自会查实”和“军法无情”，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堡垒内的暗流，只会比之前更加汹涌。
“大人！”侯三像只受惊后又恢复活力的兔子，连滚带爬地跑到陈默跟前，小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睛却亮晶晶的，“王旅帅…会把张彪砍头吗？咱们是不是安全了？”
陈默看着少年眼中纯粹的希冀，心中一软，但随即又硬了起来。
他不能给这些刚刚看到一丝光亮的人虚假的承诺。
他蹲下身，平视着侯三，声音低沉而清晰：“侯三，王旅帅拿了人，是好事。
但堡垒里的事，没那么简单。张彪敢这么干，背后可能还有人。咱们现在，还不能放松。”
侯三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燃起斗志：“那…那咱们怎么办？还要盯着堡垒吗？”
“要！”陈默斩钉截铁，“堡垒的动静，尤其是东门西门进出的人，还有守军的调动，继续盯！但要更小心！
另外…”他压低声音，“堡垒里那些当兵的，尤其是昨天被张彪拉来的那些人，他们平时在哪里吃饭、闲逛？有没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想办法，让堡垒里咱们相熟的、能递上话的流民杂役，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他们的口风，看看他们对张彪的事，都怎么说？”
堡垒不是铁板一块。那些底层边军的不满和怨气，就是可以利用的缝隙！
侯三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郑重：“大人放心！包在我身上！
堡垒里扫马粪的王二愣子跟我熟，还有给伙房挑水的李婆子，我这就去想法子！”说完，转身就钻进了人群。
陈默站起身，目光投向堡垒那高耸冰冷的城墙。
在晨曦的金光中，它不再仅仅是压迫的象征，更像是一座盘踞着无数毒蛇猛兽的巢穴。
王振的态度是关键。他需要知道这位旅帅的真实想法！是秉公执法，还是和稀泥？抑或是…被更大的势力裹挟？
然而，他一个小小的流民营管事，连靠近堡垒内城都困难重重，更遑论接触到王振这样级别的将领了。
首接硬闯？那是找死。托人递话？谁够分量？谁能信任？堡垒里那些胥吏小官，哪个不是张彪经营多年的关系网？
陈默的眉头紧紧锁起。权谋的棋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手中有粮册和腰牌这两张致命的底牌，但打出去的时机和对象，稍有不慎，非但不能杀敌，反而会引火烧身！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安全地将证据递到王振或者更高级别官员面前的契机！
或者…一个能让王振不得不亲自来查，并且无法回避的契机！
就在陈默苦苦思索之际，一阵极其浓郁的、带着奇异焦香的豆子气味，随着寒风飘了过来。
这气味是如此突兀，如此，瞬间盖过了营地中残余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勾得人腹中馋虫大动，连沉浸在悲痛和狂喜中的流民们都下意识地翕动着鼻子，循着味道望去。
气味来自营地中心，那口架在简易灶台上的大铁锅旁。
只见石柱的婆娘，那个脸上带着冻疮却异常麻利的健壮妇人，正指挥着几个手脚利索的妇人忙碌着。
她们没有像往常那样煮寡淡的野菜鱼汤，而是将库房里领出的、为数不多的豆料，小心地倒进一个烧得滚烫的、内壁粗糙的石臼里！
石柱婆娘挽着袖子，露出冻得通红却异常有力的手臂，亲自操起一根沉重的木杵，对着石臼里滚烫的豆料，用力地捣砸下去！
“砰！砰！砰！”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撞击声响起。
每一次木杵落下，都伴随着豆粒在高温下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浓郁的焦香瞬间被激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石臼里的豆料迅速变成糊状，颜色也由浅黄变成的焦褐色！
“快！趁热！用布包起来！用力拧！”石柱婆娘一边奋力捣砸，一边大声指挥。
旁边的妇人立刻将滚烫的豆糊用干净的粗麻布包起，两人合力，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拧绞！
滚烫的豆糊在巨大的压力下，从麻布的缝隙中，艰难地挤出粘稠、深褐色、散发着浓郁焦香的油脂！
这油脂滴滴答答，落入下方准备好的陶碗中！
是豆油！她们在用最原始的方法榨取豆油！
“柱子家的！你这是…”有老妇人惊讶地问。
石柱婆娘抹了把额头的汗，脸上带着一种朴素的得意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声音洪亮地回应：“昨儿夜里惊着了，娃儿们吓得首抽抽！大人不是说咱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吗？
这点豆子，榨点油出来！给大伙儿烙点豆饼！肚子里有点油水，心才定！才有力气接着活！”
她的话朴实无华，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所有流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是啊，天塌下来，日子也得过。能活着，能吃口热乎的、带油水的东西，就是最大的盼头！
很快，第一碗珍贵的豆油被收集起来。
石柱婆娘小心翼翼地往烧热的薄石板上抹上薄薄一层油，然后将和好的、掺着少量磨碎野菜根的杂粮面糊摊上去。
“滋啦——”
油脂与面糊接触的瞬间，悦耳的声响伴随着更加浓郁的焦香爆发开来！
金黄色的薄饼迅速成型，边缘微微，散发着的光泽和热气！
第一张豆饼出锅了！
石柱婆娘小心地将其分成几小块，先递给身边几个眼巴巴看着、口水都快流出来的孩子。
“小心烫！慢点吃！”
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接过，顾不上烫嘴，小口小口地咬下去，焦脆的外皮，带着豆油特有的浓香和谷物最朴实的甜味，瞬间征服了他们饥饿的味蕾！
小脸上瞬间绽放出纯粹的、幸福的光芒！这光芒，比初升的朝阳更温暖人心！
紧接着，第二张，第三张…豆饼的香气弥漫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
虽然每人只能分到一小块，但那一点点油脂带来的满足感，那焦香酥脆的口感，如同一剂强心针，实实在在地慰藉着他们饱受摧残的肠胃和心灵。
“真香啊…”
“肚子里暖乎乎的…”
“柱子家的，好手艺！”
简单的赞美和满足的叹息声在营地里响起。男人们啃着豆饼，眼神不再只有愤怒和恐惧，多了一丝踏实；妇人们分享着，脸上有了点血色；
连老孙头也分到了一小块，他慢慢地咀嚼着，浑浊的老眼望着锅里翻滚的豆糊和石板上滋滋作响的饼，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近乎虔诚的光芒。
这才是根基！是活下去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力量！
陈默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充满烟火气的一幕。那浓郁的豆香钻入鼻腔，也钻进了他因权谋斗争而紧绷的心弦。
他紧绷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松弛，露出一丝极淡的、发自内心的笑意。石柱婆娘这朴素的举动，无意中完成了他最想做的事——在巨大的危机和未知面前，用最实在的东西，稳住了人心，凝聚了力量。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道淡金色的鼎纹。小鼎内的气运似乎也因为这满营的豆香和升腾的满足感而更加温润流转。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焦香的空气仿佛给了他新的力量。
堡垒的阴影依旧沉重，张彪的余毒未清，王振的态度不明，递送证据的途径难寻…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但看着眼前这些因一小块豆饼而重燃希望的流民，陈默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堡垒内，暗流涌动。
堡垒外，豆香慰人。
这盘棋，还远未到终局。他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粮册和腰牌，更是这数千颗渴望活下去、也愿意为活命而战的心！
契机，总会有的。
他要做的，就是在这豆香弥漫的冻土上，等风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