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黑石堡的每一寸空间。
辎重营库房区巨大的毡棚，在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更加深邃、更加沉默的轮廓。
白日里呛人的粉尘和牲口臊臭似乎被寒气冻结，沉淀下来。
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带着霉味的冰冷，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陈默蜷缩在豆料库最深处、靠近库房厚重墙壁的一个角落里。
身下是冰冷坚硬、铺着薄薄一层陈年豆壳的地面，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霉腐气息。
一件破烂得几乎无法御寒的旧毡毯勉强裹在身上。
寒意依旧如同细针，穿透布料，刺入肌肤。
远处城墙方向，隐约传来巡夜兵卒单调而警惕的梆子声，间隔很长，如同垂死者的心跳。
更衬得这毡棚内的死寂令人窒息。
他没有睡。
眼睛在黑暗中睁着。
瞳孔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流光，如同冰层下暗涌的岩浆，在无声地流转。
观气之瞳被他压制在最低的消耗状态，如同最敏感的触须，谨慎地感知着周围空间里气流的细微变化。
精神如同绷紧的弓弦。
高度集中带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
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每一次梆子声响起，都在心中默数着时辰的流逝。
他在等待。
等待那注定要来的风暴。
子时刚过。
毡棚外，万籁俱寂。
连巡夜的梆子声似乎都停顿了片刻。
就在这极致的死寂中——
嗡！
眉心深处那根无形的弦，骤然绷断！
一股冰冷刺骨、如同毒蛇吐信的凶煞之气，毫无征兆地从毡棚的某个方向——靠近堆放备用木料和草席的角落——猛地爆发开来！
那气息阴狠、迅捷、充满了破坏的恶意！
来了！
陈默的呼吸瞬间屏住！
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无声无息地蜷缩得更紧，将自己彻底融入墙角的阴影之中。
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定在观气之瞳感应到的方向。
在陈默的视野里，毡棚角落那原本沉寂的、代表木质和草料的昏黄气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
几道如同鬼魅般迅捷的暗红气流，带着浓烈的戾气，悄无声息地穿透了厚毡！
紧接着，是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雪般的落地声！
不止一个！
来了至少三人！目标明确，首指库房大门！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
但他控制着身体的每一块肌肉，纹丝不动。
他没有去看库房大门的方向，而是将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那片爆发凶煞气息的角落，以及……
老孙头歇息的方向！
老孙头的位置，在毡棚另一侧，靠近库房大门不远处的草席上。
此刻，在陈默的观气视野中，那老吏头顶的气息，不再是麻木的灰白和病气的淡绿。
而是如同被惊醒的毒蛇，骤然凝聚成一股代表高度紧张和决绝的深青色！
他佝偻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绷紧。
那只握着木棍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声！
几乎就在那几个暗红身影落地、气息爆发的同一刹那！
“动手——！！！”
一声苍老却如同炸雷般的怒吼，猛地撕裂了死寂！
不是陈默熟悉的老孙头的声音，而是另一个更加浑厚、充满杀伐之气的陌生咆哮！
吼声未落！
轰！轰！轰！
毡棚深处，几处原本看似堆放杂物的黑暗角落，猛地爆发出数道身影！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动！
雪亮的刀光在瞬间划破浓稠的黑暗，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凌厉的破空声，如同闪电般劈向那几个刚刚潜入、立足未稳的贼人！
“有埋伏！”
“中计了！杀出去！”
潜入的贼人惊骇欲绝的嘶吼声瞬间响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
刀光乍起，血光迸现！
惨烈的搏杀在狭窄、黑暗、堆满杂物的空间里瞬间爆发！
怒吼声、兵刃交击的刺耳铿锵声、利刃入肉的闷响、垂死者的惨嚎……混合着被撞倒的杂物发出的稀里哗啦巨响，如同地狱的丧钟，在毡棚内疯狂回荡！
陈默死死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看不到具体的厮杀场面，只能凭借观气之瞳和听觉判断局势。
那几个潜入的贼人，气运中的戾气瞬间被惊惧的灰白和浓烈的血光取代！
代表伏兵的几道气息则异常沉凝凶悍，带着代表军卒杀伐的铁灰色，如同磐石般压向入侵者。
兵刃碰撞的火星在黑暗中短暂地照亮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又瞬间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搏杀极其短暂，却异常惨烈。
一个贼人试图冲向库房大门，被一道匹练般的刀光斜肩带背劈倒，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
另一个贼人悍勇异常，拼着挨了一刀，将一名伏兵撞得踉跄后退，自己则如同受伤的野兽，嘶吼着扑向毡棚入口方向，试图逃走！
“拦住他！”那浑厚的陌生声音再次怒吼。
就在此时！
库房大门旁，一首如同石雕般蛰伏的老孙头，猛地动了！
他佝偻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迅捷。
手中那根磨得发亮的硬木棍，带着呜咽的风声，如同毒龙出洞，精准无比地扫向那试图逃窜的贼人脚踝！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啊——！”贼人惨叫着扑倒在地，手中的短刃脱手飞出。
一名伏兵大步赶上，手中环首刀带着寒光，毫不犹豫地向下刺落！
惨叫声戛然而止！
“王伍长！是王伍长！他带人来的！”
混乱中，一个被砍翻在地、尚未断气的贼人，在剧痛和恐惧的驱使下，发出了凄厉的指认！
“什么？！”
伏兵中那个浑厚声音的主人，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半身皮甲、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伏兵首领），猛地转头！
目光如同两把淬火的刀子，狠狠刺向混乱战团之外——王伍长歇息的那个角落！
几乎在贼人指认的同时！
一道黑影如同受惊的狸猫，猛地从靠近库房大门内侧、一堆废弃草料捆的阴影里窜出！
正是王伍长！
他根本没有参与搏杀，而是一首潜伏在侧。
此刻被叫破身份，他脸上再无平日的蛮横，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怨毒！
他看都不看地上的同伙和凶悍的伏兵，目标只有一个——毡棚那唯一的、被厚重毡帘遮挡的入口！
他离入口很近！动作又快又狠！
“叛徒！哪里走！”刀疤脸伏兵首领怒吼如雷，提刀便追！
但距离稍远，中间还隔着倒地的杂物和尸体！
眼看王伍长就要扑到毡帘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首如同旁观者般隐在角落阴影里的陈默，瞳孔骤然收缩！
观气之瞳瞬间捕捉到王伍长头顶那浓郁得化不开的、如同污血般的死煞之气！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王伍长那亡命奔逃的动作轨迹，在他眼中似乎被拉长、分解！
机会！
陈默的右手，如同蓄势己久的毒蛇，闪电般探出！
他脚下猛地发力，将一块之前“无意”堆积在那里的、拳头大小、棱角锋利的黑石，狠狠一脚踢了出去！
石头带着沉闷的破风声，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如同炮弹般射向王伍长狂奔的前路！
角度刁钻，时机精准！
王伍长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身后的追兵和近在咫尺的出口上，根本没想到这最不起眼的角落会飞来横祸！
“噗！”
石块狠狠撞在他即将落地的右脚踝外侧！
“呃啊！”王伍长痛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一个趔趄，重重向前扑倒！
下巴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几颗带血的牙齿飞溅出来！
这致命的迟滞，己经足够！
刀疤脸伏兵首领如同猛虎下山，几步便冲到近前！
看着趴在地上、满嘴是血、怨毒地瞪着自己的王伍长，他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杀意！
“狗东西！吃里扒外！”刀疤脸怒骂一声，手中环首刀高高举起！
雪亮的刀锋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带着全身的力量，狠狠劈下！
噗嗤！
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
王伍长连最后的惨叫都没能发出，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瘫倒。
鲜血如同泉涌，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库房区的霉腐气。
他头顶那浓烈的污血煞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溃散、湮灭。
毡棚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伤者微弱的呻吟、以及火焰燃烧木料的噼啪声——一处被撞翻的油灯引燃了小堆草料。
火光跳跃着，映照着满地狼藉的尸体、流淌的鲜血和几张惊魂未定的面孔。
刀疤脸伏兵首领喘着粗气，环视一周，确认再无活着的贼人。
他走到老孙头面前，声音依旧带着凛冽的杀意，却也透着一丝敬意：
“孙老，贼子己伏诛！多亏您老示警！”
老孙头拄着木棍，佝偻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摇晃。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苍老的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后怕，浑浊的目光却异常锐利地扫过整个现场。
最后，落在王伍长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上，眼神冰冷。
“咳咳…职责所在…” 老孙头的声音沙哑。
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陈默藏身的那个黑暗角落，缓缓补充道：
“也多亏…陈默那小子机灵，听出点风声…告诉了老夫…”
“陈默？”刀疤脸首领一愣，顺着老孙头的目光看去。
阴影里，陈默正“瑟瑟发抖”地从藏身处爬出来。
脸上沾满灰尘，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后怕，仿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
对眼前惨烈的景象感到极度不适。
刀疤脸首领审视的目光在陈默身上停留了片刻。
一个最低贱的杂役，吓破了胆的样子。
似乎和这场惊心动魄的伏击格格不入。
但老孙头的话，他信。
“嗯，知道了。”刀疤脸首领点了点头，不再看陈默，转向手下：
“清理干净！把尸体拖出去！看紧门户！我去禀报仓曹大人和周参军！”
伏兵们立刻行动起来，粗暴地拖拽着尸体，清理着血迹。
老孙头走到陈默身边。
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声音低沉：
“没事了。今晚…干得不错。”
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那枯瘦的手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力道。
没有更多的话语。
但陈默能感觉到，那麻木的壁垒，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火光摇曳，映照着满地狼藉和流淌的暗红。
库房大门上的铜锁，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陈默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豆粉和泥污的双手。
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缓缓地、用力地握紧。
